七月的大郑朝堂,骤然热闹了起来。
许多平日里都默默无闻的官员,也纷纷加入了上奏的行列。弹劾张信之的奏章数目还只能排在第二位,排在第一位的奏本却都是建言如何使用凭空多出来的这一千多万贯财政。用句后世时髦的话来说,这就是官员们都在刷存在感。
大郑一年岁入只有一千二百万贯,扣除水分大约在九百到一千万贯左右。各地分润、偿还积欠之后,每年最后能入到户部的只有五百万贯,甚至还不足。
可这次户部一下子就多了一千三百万硬邦邦的金子,还有四百多万的他国官票。各部、各衙门一时都红了眼,包括各地的封王也陆续上书哭穷。
弹劾张信之的折子全数被皇帝留中,似乎没个定论,其中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要求拨款的折子更多。银子是张信之赚回来的,朝廷再无耻也不能一边吃人饭还一边砸人锅。
这批金子还在路上,大郑皇室便以这批金子为储备增发了一千二百万官票,从内阁到户部、再到御史台通通在第一时间予以了通过。
自诸王实封之后,经过一个冬天的准备,诸王大多都在春耕之后,加入了对敌国的进攻或者防御。北方的整体态势开始向利于大郑的方向发展。
其中邓阳郡王遣大将左屠方领兵五千进入被卫军攻击的北海郡,并驻守北海郡琅县,与北海郡守军遥相呼应。海东道各路人马在邓阳郡王的指挥下陆续在北海郡周边集结,在邓阳郡壶阳县、松岭关和北海郡琅县三点各自驻兵五千。让卫人的十万大军首尾不能相顾,在四月时就停止了对北海郡城的围攻,双方正在松岭关一线对峙。
泰宁郡王大将南宫谢,聚集云右道两万军马绕过被陈国包围的右安郡,直接攻入了陈国境内,分成十多股劫掠各地,震慑了陈人也阻断了陈军的粮道。陈人不得不分兵攻击南宫谢,而且为了保证对南宫谢的绝对优势,陈人一次就从右安外围调走了五万人。
这几个月,南宫谢的部队一直在游走,并不与陈军决战,云右道境内的战事反而平静了下来。
巴南郡王那边也有收获,三千巴南军越过山林出现在了西吕境内,夺下了北峰县。这里处于西吕西北角的山区,易守难攻,西吕本就无意真的与大郑开战,西吕的使者是一波波的往西江郡严匀那里跑。
而诸王中战功最盛的,当属河东郡王。
河东郡兵马八千全部出动,并河东道其他各郡抽调的五千军马,与代人精骑大战了三场。前两战,河东郡王全败,第三战却占了便宜。庆郡的上奉县被河东兵马夺回,与太子的大军相隔百里形成了对代人的东、南两处夹击之势。
就连面对吴国的海安郡王也没闲着,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了收买沱江郡的人心上。
皇帝手里了钱,三百万官票的军饷,在第二日就送往了前线大营供太子支配。而且皇帝还对于诸王也按其各自的表现给予了赏赐。
其中邓阳郡王和泰宁郡王各自赏赐了二十五万贯,杨尚央他爹被赏了二十万贯,巴南郡王被赏赐了十五万贯,海安郡王也得到了八万贯的赏赐。河东郡王被赏赐得最多,高达三十五万贯。
诸王中唯一遭到皇帝申斥的,只有一直按兵不动的临泗郡王。横山郡被围了大半年,临泗郡王将燕北道兵马都聚集到了临泗一带,对苦苦坚守的横山郡视若无物。
在奔赴各封地的使者出京之后,朝廷诸官的目光便转移到了对张信之的处置上来。
中元节过后第二日,孟小婉在竹池小苑接到了赏赐自己的圣旨。
孟小婉被晋为了四品的恭人,由此可知她的夫君也肯定是被晋升到了四品或者从四品。接完圣旨的孟小婉脸上毫无表情,颁旨的内官也知道实情如何,连喜钱都没敢要,讪笑一笑就离开了竹池小苑。
皇帝赏赐孟小婉并不是肯定了张哲的功绩和作为!有着申屠贵妃的渠道,孟小婉知道自己的丈夫被剥夺了所有的差事官职,这一次只会得到一个虚衔。
给张哲颁旨的内官已经飞马出了长安。
孟小婉冷着脸抱起了米姐儿,开始吩咐胡嬷嬷和陈妈妈。
“叫下面的人都准备起来,我们怕是马上就要回武陵了,我们娘俩这就去给恩师道个别。”
兰秀宫中,老太太看着抱着孩子告辞而去的孟小婉,眼中露出了一丝暗然。
不是她不想帮着张信之那个孩子,而是她不能帮。甚至剥夺张信之一切实职的建议,很大的程度上还是出于她对皇帝的建议。
她和皇帝都没有料到张信之的能耐有如何恐怖,老皇帝对张信之产生了忌惮,而她则是恐惧了起来。她并非恐惧张信之本人,而是担心有着张信之帮助的儿孙的结果会怎样。
就在虎子离京之前,皇帝曾以六国攻郑的事情考校过诸位皇孙。
诸位王孙,包括太孙在内都对此表示出了自己的忧虑并提出了大量的建议,可唯独虎子在被接见的时候,显得对于六国攻郑不屑一顾。
按照皇帝的说法,虎子只用寥寥几句就把六国的情势分析得清清楚楚。虎子说,六国攻郑,重点在代人!而解决代人的要点就是将南方兵马北调,只要步步为营将代人逼出河东道和燕北道,这一次的六国联合攻郑就将终止。
老太太从老皇帝的脸上看到了让她最为担心的东西,欣赏,对虎子过度的欣赏!
太子太孙已立,她怎能让虎子父子陷入险地?
可张信之的一番作为,却将她最担心的事变成了触手可及的事实。才半年时间,昭阳郡王府钱粮丰茂一时冠绝天下,所应对的南吴也不得不向昭阳郡王暂时低头。
若是还让张信之在官场上多蹦跶两年,包括太子在内的诸王怕不是会联合起来与昭阳郡王父子不死不休!
潮儿父子也许没有这个野心和能力,张信之或许也不会推动他们父子去自找麻烦。可随着实力的增加,来自太子和诸王的忌惮,以及昭阳王府下属们的功利心都会逼着昭阳郡王与天下为敌。
所以张信之必须暂时离开官场,除非潮儿父子遭遇大难。
这就是申屠贵妃真实的想法,只不过方才她没有说与小徒弟听。
孟小婉走后,何灵姑急忙扶住了老太太。
“她们回去武陵暂住也是好的,我若是她就不会让自己的夫君做什么官,吃力不讨好罢了!”
“哎,婉儿怕是已经猜到了老婆子的心思了,谁能料到那张信之,才高如斯,又有何人可用?”
何灵姑对于师傅的感叹,完全不能理解。老师藏了什么心思?孟小婉又猜到了什么?还有张信之如此大才,怎么就不可用了?
老太太看了一眼何灵姑,轻轻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差点没把何灵姑给吓死。
“陛下说,此番吴国钱祸,方知以张信之之才,他在或可用之一二。而张信之重义,故而太子用不了他,便是潮儿也只能用之三四,唯有虎子能用之六七。他们夫妻若是再不走,怕是为了太子和太孙,陛下也会故意昏庸一回。”
昭阳郡王杨宗潮在江陵城盘桓了好几日,原定于七月二十五日渡江南下昭阳。他身边的右长史梅鹤林在收到了一封来自京城的八百里加急之后,却找了借口让一行人在江陵又多待了两日。
江陵城最大的馆驿内,今年三十六岁的梅鹤林正在查看手中厚厚的资料。
须臾,梅鹤林的眼中露出了一丝挣扎之色,最后还是长叹了一声。
“陛下竟如此忌惮此人,难道我家郡王就真的没有机会么!?”
梅鹤林出身皇室世仆家族,从小被培养学习纵横之术。他原以为以自己的才学会被指给河东郡王等枭雄一般的殿下,可皇帝却将昭阳郡王托付给了他。
在刚刚上任之际,梅鹤林觉得自己的压力极为沉重。
左长史董时芳只管着封地事务,而他则要管理王府上下内外,甚至包括与皇室的联络、昭阳郡王的外交、情报等等。
可他负责的昭阳郡王府几乎什么都没有,要人没人要钱没钱,官场中唯一明确站在郡王这边的只有一个昭阳同知张信之。
他与董时芳一开始,只是希望张信之到了昭阳之后能替王爷摸清昭阳上下的情况,可张信之到任就给了他们一个惊喜。
这位状元郎手段了得,到任就将方家彻底拔起。两三个月间,各县各衙门的官吏纷纷都投入了王爷的门下。郡王还没就藩,昭阳上下已经尽入掌中。
昭阳郡王之所以离京日期一推再推,除了贵妃的意思,其中也有梅鹤林与董时芳的建议。毕竟江南灾情过后再就藩,能让百姓们更能接受王爷。
可张信之转手就把与吴国的款票交易落到了实处,不但赚到了二千万斤粮食,还修了各县的堤坝沟渠。本来这个时候,极为振奋的梅董二人是建议郡王快马加鞭去就藩的,可张信之却用一封信劝住了郡王父子。
张信之在信里没有说任何理由,只是建议郡王慢慢的来昭阳,而偏偏郡王父子都深以为然。这些日子以来,杨宗潮父子对于两位长史从来都是言必听计必从。可杨宗潮父子对张信之的无条件信任还是让梅鹤林与董时芳感到微微吃味。
随后最为震撼的消息传来,这个张信之竟然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轻描澹写间就差点将天下第二强的吴国打落深渊。
上千万的王府资财和粮食、新河县的入手、吴国又向昭阳服软,还加上份位最高的贵妃娘娘,梅董两人激动万分,他们熬夜商量,不由自主的替杨宗潮思考起了一个可能。
当今太子的生母不过是被追封了普通的妃位,而向来皇室嫡子的生母要么是皇后,要么是贵妃。昭阳郡王杨宗潮其实才是当今天子真正的嫡子!
昭阳,大有可为!
以他二人之能经营昭阳,加上张信之在朝中呼应,郡主钳制南吴,又有贵妃在陛下身边,那件大事如何不能想?
可从京城兰秀宫飞马传来的信件,却将梅鹤林的豪情壮志击得粉碎。
“....钦此!”
内官长长的拖音,让整个昭阳府衙都陷入了沉静。
张大人的侍中寺承旨、昭阳同知、兰秀宫使和宗正寺经历等实职都掳了个干净。而那泼天大功居然连个开国男都没赏,只赏了个从四品的轻车都尉,另外再次追封了张家老爹和老娘。
“追赠张父谏字伯南通议大夫从三品,追赠张顾氏知颖淑人三品。准张信之回乡祭祖,为期三月。”
张哲虽然心中有所准备,但还是怔了一下。他没有想到皇帝竟真的把事做绝到了这个地步!
“臣领旨谢恩!”张哲带着笑意起身,接过了圣旨,一点都看不出任何不满。
魏破在一边有些忍不住想说话,却被曹令文一把拦住,冲着他摇了摇头。
这个惊人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昭阳上下,也传进了昭阳郡馆驿之内。
一阵压抑不住的欢呼声在馆驿的各处响起,住在这里的吴国人顿时笑灼颜开。石乔在前一日带着被释放的老雷,重新赶到了昭阳。
这一次吴国人给出了十二分的诚意,就连吴国太子被他们派到了昭阳来,说是专门等候武陵郡主而来。
馆驿中,太子赵灿哈哈大笑:“郑国皇帝怕是已经太老了!竟做出这等昏庸事来,爽气,果真爽气!”
赵灿早就恨透了张哲,一是因为此人害的赵氏惨不堪言,再就是也是因为此人,他堂堂一国太子居然不得不低声下气的来昭阳去捧一个女子的臭脚!
他一万个都不愿意!
可他父王到底是吴国第一狠人,那日只提着剑冷声对着他说了一句话。
“皇儿,太医前几日对为父说,若是为父辛苦辛苦,也有五六成的把握再给你添一个弟弟,你觉得如何?”
就这样,赵灿才胆战心惊的来到了郑人的地盘。
“奇怪?”吴人中也有清醒的人,唐博望着府衙的方向却陷入了沉思,“怎么会这样?”
张哲早就将政务都交给了董时芳,故而在接旨的第二日便收拾了东西,带着月昭和徐娘子两个小娘,加上七八个亲兵和亲兵们的家卷一起离开了昭阳郡。
他从秀山码头登船直入大江,逆流而上直奔云梦南道而去,刚好与急匆匆渡江的杨宗潮父子完美的避开。
江船船头上,正望江而立的张哲忽然笑了起来,他终于想通了一个问题。
张哲意味深长的看向了长安的方向。
陛下的身体怕是有些不对了,否则不会如此酷烈的对待自己。把自己放在故乡冷藏一年半载,待到新君登基,一道圣旨再予以启用,以他张哲的性子,自然会好生回报新君。
帝王心术,千百年来,总是换汤不换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