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一转眼十二年的时间一闪而逝，嘉和元年那一次震惊了许多人的宫宴毒杀，也渐渐被人淡忘在了脑后。

春去秋来，宫里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新进宫的宫人甚至都根本不知道有过那么一件事情。

又有几个人还知道那时候死了一个无辜的小宫女，叫做迎春？

一月底的天，正是迎春花将近要谢的时候，倚老卖老的御膳房嬷嬷拿着一把团扇，翘着二郎腿坐在宫院的月洞门下面。

和同伴说着说着，偶然提到迎春，说的也是:“那个谁，叫什么春来着？云春？对，就是云春。”

那丫头长得可好看。

又接着道:“那时候我有个干儿子，缺个对食的宫女，我本来还想把那丫头介绍给他呢。”

旁边的人还没来得及应答什么，刚好听见远远的有脚步声传了过来。

伸头一看。

“嘘……”她看见荼靡领着几个人走了过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老嬷嬷立刻会意，表情不变，口中说的话却自然转移到了别的地方去。

迎春没了后，荼靡最不愿听人提到她。

荼靡走到月洞门前面四五步远的地方稍微停顿了一下，“两位嬷嬷若是实在闲着没事干，就去后门把那里的碗碟给洗了，可别都交给年轻的丫头，她们都是毛手毛脚的呢。”

两个嬷嬷脸上顿时变绿了。

荼靡不管她们什么表情，带着人径直走了过去。

留下两个嬷嬷开始相互埋怨起来。

她们估摸着自己刚刚说到迎春，肯定被听到了！

不然怎么罚她们去洗后门那摆的好几万个盘子！

好几万个！

“有什么好得意，不过就是说了几句……”老嬷嬷嘴里嘀咕，却不敢如何，只能认命去了。

谁让人家现在是乾清宫的人。

十二年前的事，御膳房里知道的人不多，但偶尔会有老资历的人提起。

说到御膳房历史上最年轻的领导，那就是从昭阳宫调过来、当时只有十四岁的荼靡。

她们也不知道荼靡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十二年前的事有人在龙鳞卫来抓人的时候心甘情愿跳出来顶包；

本以为，起码能把这个空降的年轻领导弄下来，谁知——

御膳房的确是如愿以偿回到了她们手里了，但人家荼靡一夜之间不降反升，平步青云，还是踩在她们头上了啊！

在乾清宫哪怕做个扫地端尿盆的小太监小宫女，也比在宫门口当侍卫领班要有脸面。

何况御膳房。

天气不错，嘉和帝游逛御花园临时起意，想在那里用膳，荼靡是过来亲自转达皇帝旨意的。

哪道菜多一勺盐，哪份甜品应当切成怎样的尺寸，都由她事无巨细交代。

御膳房立刻忙碌了起来。

不算太久，按照嘉和帝的要求，订制而成的一桌菜，便被摆到了御花园临湖的一座凉亭里。

办完了差事，荼靡回到了皇帝御用工作人员的队伍里，低下头，等候吩咐。

和皇帝在一起的，还有皇后。

这对天底下地位最尊贵的夫妇，一边食用菜肴，一边偶尔说几句选秀的事。

初春的暖阳下，光看容貌，他们绝对也是一对天成佳偶。

即使过去了十二年。

十二年的时间，是一轮的年纪。

皇宫依然是皇宫，旧的斑驳之上也增添不了多少新的。

倒是岁月无声，在人的身上最为明显。

帝后都到了四十岁的关口，年华过半。

嘉和帝最大的儿子，早就成年了。

而她，也二十六岁。

身上的衣裳还是迎春辞世之前做的，十二年过去，她的身高体型没多大变化。

那时在太医院门前遇见嘉和帝，确实是一种际遇。

从最低级的杂役做起，到现在是个半大不小的中级女官。

凶手却如水滴入海，没了踪迹。

有些话嘉和帝说的没错。

虽然对迎春用刑的人是龙鳞卫，但背后那犹如提着木偶，逼得皇帝本人和龙鳞卫都不能不顺着凶手给出的线索，查到御膳房那儿去，并最终用一个替死鬼来给事情画下句号的人，才是最值得记恨的。

不过。

她偷眼看皇帝——也不知皇帝哪来的自信，认为她不会将他也列入仇人名单？！

嘉和帝四十三岁，是一个男子一生中最具备儒雅而又还有年轻尾巴的年纪。

三年一度的选秀，对他，对朝廷，都是一件重要的大事。

所以绕不过去皇后。

嘉和帝刚刚说到:“……母后一心理佛，这些事还要皇后你多操心操心，后宫里也好几年没有进新人了。”

皇后是花家的人，嘉和帝对着她说话的时候，尽管语气温和，但眼睛里的那一丝嫌弃和防备是骗不了人的。

皇后从来也知道自己在嘉和帝那里是个什么定位，却永远是一副不嫉不妒也不为皇帝的态度伤心伤神的样子。

她道:“皇上到时候如果有空，可以过来亲自挑选，臣妾也怕自己做不好，选出来的人不符合皇上的心意。”

帝后看似平和的家常对话，中间就好像有一颗肉眼看不见的皮球被踢来踢去。

一顿暗藏汹涌的御膳在鸟语花香里面结束，帝后各自离开，嘉和帝回到御书房。

然后给了荼靡一份折子。

折子上面记录的都是经过两轮大筛选之后，由嘉和帝本人亲自用朱笔圈出来，内定必然中选的秀女名单。

“荼靡，名单给皇后送一份，再替朕走一趟储秀宫。”

选秀的琐事，有皇后义务性操办，但在那些背后各有家族势力的女人进宫之前，他还是要看一看这些人的相貌、品格和画师呈现上来的差距大不大。

和对外不喜欢沉迷女色的勤勉君主形象不同。

待在皇帝身边十二年，荼靡很清楚嘉和帝对女人的容貌、身段乃至床上功夫，都是在意的。

荼靡接过折子，立刻就去了。

等她走了，嘉和帝坐下来翻阅大臣奏折，才翻到第一份，就皱了眉头有些不悦，烦躁地把奏折扔开——

白纸黑字，字迹端正得有些老迈的奏折上面，洋洋洒洒的内容就一个核心意思——要求他立太子……

储秀宫，是暂时名份未定的秀女居住，而且接受宫廷礼仪训练的地方。

荼靡奉嘉和帝的命令，到储秀宫看一看，储秀宫的人自然给予最大的方便。

这地方她之前来过好几次，几乎每一次选秀，都有机会来。

既是为嘉和帝看一眼未来的妃嫔，也是暗中搜罗十二年前设计了毒杀案的黑手。

龙鳞卫在迎春死后，暗中查到的线索里，其中有一条就表明，御宴上用的毒，正是从选秀秀女的身上流进宫廷的！

皇帝登基，第一年特设选秀，充盈后宫，这也算惯例。

储秀宫里住满了通过复选杀出重围的秀女，为了能够看到她们私底下最真实的言行举止，荼靡就像前几届一样，进来的时候丝毫没有声张。

要在这偌大的皇宫里将那个龙鳞卫都找不出来的凶手找到，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

十二年的时间，一点进展都没有，荼靡几乎都动了一丝放弃的念头了。

储秀宫的管事们在荼靡的授意下，并不跟随在旁边，免得引起注意。

因而荼靡穿梭在三三两两的秀女中间，丝毫也没有被发现她乾清宫大宫女的身份。

更不知道自己正在被观察。

大多数的秀女都秉持着宁可不出彩，也不犯错的原则——要么静坐在不同地方做一些琴棋书画的闺阁标配活动，要么也只是在储秀宫这个范围内散散步。

偶尔也有一些剑走偏锋的人，故作夸张地做些博取眼球的事情，比如挂在储秀宫上空那只硕大的燕子风筝，又比如从储秀宫的厨房里传出的浓郁鱼香味。

若是荼靡真的只是个心境平和的大姐姐，或许会饶有兴致看着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但对于热情磋磨没了的她来说，这一个一个的人，于她最大的意义可能只是找到害死迎春最大凶手的契机线索。

看了一圈下来，依然如同往年，没什么可看的。

十五六岁的少女，哪怕没那么美，也一定鲜艳娇嫩。

再说了，皇帝倒是想靠看脸来纳妃，但现实其实是，在十二年后他皇权羽翼渐丰的今天，也依然不得不小心翼翼和朝臣世家保持微妙的平衡而已。

荼靡不动声色地按照名单对号入座，发现有一个人一直没看见！

刚想着要不要先离开，就听见她路过的这边墙头上，好像有什么窸窣的动静从墙另一面响起来。

她警惕地朝声音的来源冷冷看了过去。

很快，便有一双肤如凝脂的手最先露了出来。

然后，又是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和渐渐显现的身体。

最后，才是似乎被什么人在后面托上来的腿。

荼靡刚在猜测是哪个性子跳脱的秀女胆大包天敢违规爬出储秀宫去，上了墙头的华服少女也正好在这时抬起脸蛋来。

少女也许是没防备有人会正好看到她爬墙，看见有人，第一个反应就是惊吓。

但少女又显然很习惯了被人捉住，一双漆黑好看的大眼睛很快镇定自若，隔着半空，盈盈落进了荼靡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