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伙夫关心念叨的掌柜当然还没有死,只是也快差不多了。
长生秘卷的记录虽然模糊,但同样也极为公正客观,说是重伤,就一定是重伤。
至于你是脑袋豁开了一个大口,还是心脏被震成了碎片,又或者是腰腹处被开肠破肚,肠子流了一地,都可以叫做重伤。
襄阳府的一处民宅之中,掌柜正瘫靠在一张简陋的木床上,伸手点在自己有些肿胀的肚子上,艰难地顺着一条半尺长的伤口抚了下去。
这原本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但掌柜足足花费了一盏茶的时间才终于完成,然后头一偏,瘫倒在了床上。
不是昏迷了过去,而是单纯的脱力,只是程度实在有些夸张,以至于连脖子上支撑头颅的力气都没有了。
“天灵碎裂,心脉截断,丹田也破损……你早该死了,为什么还不死?”
一个幽幽的声音从房间角落里响起,若非这人此时出声,甚至都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
而他所说的话语却比他突兀的出现更加令人感到心惊,若是有别的人能听到,只怕也会产生同样的疑问。
……你早该死了,为什么却还不去死?
“呵……咳咳!咳咳咳……”
掌柜费劲地想要冷笑一声,以此来显示自己的洒脱不羁,但却不小心震到了心脉,接连咳个不停。
这一下又牵扯到了腹部的伤口,原本被掌柜抚平的位置又渗出一片血沫,但他丝毫不觉痛处,反而笑了起来。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掌柜笑得是如此酣畅淋漓,令墙角的那个身影都沉默起来,若是能再点上一盏油灯,说不定就能看到他如同看疯子一般的眼神。
“我当然知道自己要死了……”
掌柜无力地躺在床上,说出来的话语却是掷地有声:
“但我是一个生意人,生意还没做完就嗝屁,岂不是显得不太专业,太对不起你这个大客户了么?”
“你还想着我们的交易……”
虽然看不到,但那道人影此时简直连声音里都能听出皱眉:
“你要是能完成这笔交易,我自然是十分欣喜的,只是你自己身受重伤,说不定下一刻就要去死,两个能打的下属更是被生擒活捉……我愿意信任你,相信你不会把我交出去换你两个下属的性命就已经极为冒险了,你告诉我你还要完成交易?”
“……那两个不是下属,”
掌柜有气无力,却仍旧平静地说道,嘴角还留着一丝没有收起的笑意:
“他们是我的伙计,付了工钱的,而且……我还有一个更勤勉、更聪明的伙计,纵使我死了,他们也能完成这笔生意……”
“你那个伙计的确更聪明,但根基不足,又能做什么?”
掌柜脸上浮现起一丝笑容,低声喃喃道:
“他很会说话……也很有趣……”
……
掌柜所说的那个勤勉聪明,很会说话的伙计,如今正走在沽水河道的丛林边缘,左手搀扶着一个壮汉,右手里还提着一个壮汉,一点也不想说话。
“掌柜真的没有死?”
伙夫艰难地跨过一根从泥土里翻出来的树藤,不可思议地再问了一遍。
饶是尹午还沉浸在第一次杀人的复杂情绪中,闻言也不由抬头诧异问道:
“掌柜当然没有死……伙夫大哥,怎么听到掌柜还活着的消息,你反而比较吃惊?”
“那能不吃惊吗!”
伙夫没有任何不好意思的情绪,理直气壮地说道:
“那么重的伤,还能从赤木道人手下一路逃到襄阳……这真不是人做得到的啊!”
“等见到掌柜,我会替你转告这句的。”
尹午淡淡地回了一句,心里回想着自己之前在长生秘卷上看到的接下来的记录,不由无声地叹息。
‘掌柜现在还活着……再过会儿就不一定了……’
这次出发营救伙夫跟酒保之前,尹午可谓是做足了功课,他手中的长生秘卷只是一块碎片,每次最多只能看到一二百字的记录,要想仔细地看完一个事件,不反复查个七八次,根本没有头绪。
而尹午昨夜动手之前,完完整整地将心远阁被袭的前因后果看得清清楚楚,十分确定长生秘卷上记录的,原本是掌柜重伤后被赤木道人带到沽水边上的据点之中,但还保有了一定的行动能力。
而伙夫酒保也只是被拍晕过去,赤木道人将他们随手丢在据点里后就独自离开,赶往襄阳搜寻另外半本昆吾剑谱了。
正因为笃信长生秘卷的记录不会有错,尹午才有信心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营救心远阁众人,但却没想到……
不仅掌柜逃窜无踪,甚至赤木道人都突然赶回,彻底打乱尹午的计划。
如今伙夫和酒保虽然救了出来,但掌柜……
尹午回想起自己之前在赤木道人的威胁之下离去后,重新在长生秘卷上所见赤木道人接下来的内容:
‘……赤木道人独战孙祈财并李一平,交手二百招,孙祈财身死,李一平重伤败走,赤木道人背心中孙祈财一掌,丹田受李一平一剑,轻伤离去……’
‘所以……掌柜很快就要死了么?’
虽然才在经历了与长生秘卷记录不同的遭遇,但尹午却仍然对掌柜能活下来不抱有什么希望。
那可是金丹!
仙人出手,便是阎王也得给点面子!
但他却无法告诉伙夫和酒保两人,掌柜接下来可能的遭遇。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尹午已经很清楚这两人的习性,虽然平日里嘴上不服掌柜,甚至还时常抱怨对方的抠门,但要是真的知道掌柜快要死了的消息……
尹午瞥了一眼伙夫和酒保此时虚弱的状态,又悄悄收回眼神,平静地向沽镇反方向走去。
“为何不去沽镇修养一番?”
伙夫喘了好一阵粗气,才费劲地提出这个疑惑:
“我没什么,但酒保尚未炼精化气,此前受了赤木道人一掌,只怕有些撑不住。”
“俺……俺没事……”
酒保有气无力地呻吟道,却被尹午和伙夫不约而同地无视了过去。
看着站立地十分勉强的伙夫,以及虚弱到了极点的酒保,尹午却是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沉声说道:
“之前我和大都李家的车队路过沽镇,就遇到了山贼的袭击,沽镇的屯军对此却无动于衷,甚至可以说是放任……袭击李家车队的幕后指使,很有可能就是金丹道教,沽镇屯军就算不是赤木道人的下属,只怕也少不了有着勾连。”
伙夫听得瞠目结舌:“这消息是你猜的,还是来自你的渠道……尹兄弟,我不是质疑你啊,就是这个世道,它怎么就突然让人看不懂了呢?”
尹午没有再答话,而是转头望向了身后沽镇所在之处。
仿佛是为了替他作答一般,沽水河道的另一头,突然就响起了一片微弱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