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当初弄出来的传单,周遭居民全都当做笑话看的,认为这不过是一个即将倾家荡产的店家,异想天开的无奈之举。
谁曾想,今日竟然还真有人拿着上门来了。
而且还正是伙夫当初带尹午与酒保进城时,给守门官兵塞的那一张!
“这个……”
尹午拿着传单看了半晌,直看得面前的年轻官兵有些心里发虚,主动跟尹午商量道:
“掌柜的,虽然上面写着限定十月十五之前使用,不过如今才过了两周,也不算太迟……况且我还有一票兄弟要来呢,你要是愿意打个折,我们今天就在你这里定两桌宴席!”
说完,还生怕尹午不答应似的,连忙从兜里翻出两角碎银子放在柜台上,推给尹午当做定金。
‘这点儿钱……呵呵……’
尹午其实是倾向于接下这笔生意的,虽然铁定会亏钱,但给店里找点事情做,也能让酒保与伙夫尽快走出悲伤的情绪。
但表面上他还是紧紧皱着眉头,盯着传单看了良久,直到对面的年轻官兵都有些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之时,才终于缓缓吐了口气,沉声说道:
“这张传单的确已经过期,不能再使用了……”
看着年轻官兵失望的神色溢于言表,尹午却突然语气一变,换上了一副堪称职业的笑脸:
“不过您是新客上门,又要订宴席,我便专门为您破一次例,给您打个八折……可不要告诉别人!”
“那可太好了!”
年轻官兵只觉喜从天降,格外感激道:
“这次换防轮休,该到我做东请兄弟们了,只是家里有父母需要赡养,下面更还有两个弟弟,实在是没有太多的钱……”
话到此处,他又仿佛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一些,不由羞涩一笑,嗫嚅道:
“掌柜的,两桌宴席……约莫要多少银钱?”
“您给的这些就够了。”
尹午风轻云淡地将台上的碎银扫进柜中,耳边仿佛传来的掌柜的怒骂。
“这……这点钱够吗?”
尹午这番做派,反而令年轻官兵有些不自信起来,所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心里很清楚,自己给的这点碎银子,怕是连一桌都付不起。
谁知尹午听了这话,竟板起脸来,略显浮夸地气愤道:
“瞧你这话说的,给你打折还不乐意了?我这儿又不是黑店,还能骗你咋的……再说了,就你那点钱,我有啥好骗的!”
不仅称呼是从“您”变成了“你”,这话的语气也极为不客气,但那年轻官兵反而因此放下心来,摸了摸后脑勺,诚恳地给尹午道了声歉:
“对不住对不住,是我没见识,掌柜的您别介意……”
尹午这才转怒为喜,迅速换回刚刚的职业笑脸:
“我刚刚跟您开玩笑的,您可别往心里去,今晚尽管带兄弟来,保准不给您丢脸!对了,还没请教客人您尊姓大名?”
“不敢称尊贵……我名叫高太白,”
似乎知道自己这个名字听起来多少有些奇怪,年轻官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忙解释道:
“家中老父向来仰慕那位诗人,因此给我取了这个名字,本来是想让我好好读书的……”
……
投笔从戎的高太白满怀欣喜地出了店,尹午就立刻来到地下,找到了伙夫房外。
“伙夫大哥,您休息好点了没?”
门里没有任何动静,但尹午丝毫不以为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今日有客人上门,要在店里订两桌宴席,我想来想去,还是得您亲自出手,才能不给咱们心远阁丢脸。”
或许是最后一句触动了伙夫,房里终于传来一声沉闷的回答:
“我收拾一下,待会儿就去准备。”
尹午心知这第一步便是走成了,但却不得不再添上一句:
“掌柜的事情……不能怪到酒保兄弟身上的。”
其实自伙夫与酒保被金丹道教抓走之后,酒保就已经愧疚不已,认为是自己贪图享乐,与李一平换了衣服,才给心远阁招惹出赤木道人这样的敌人。
等到得知胡三海投靠赤木道人之后,这份愧疚就更是沉重到了极点,几乎要压垮酒保那结实的脊梁。
但即使是这种情况下,比起自己,酒保仍是更加担心伙夫的心情,因此才请了尹午来做这个说客。
而尹午则是以后世的价值观来看待此事,他实在不觉得酒保在这当中有着什么过错……因此他愿意做这个说客,更不愿意看到伙夫因为这事与酒保起了嫌隙。
这一次,房里沉默良久,才传来一声长叹:
“我也晓得……但胡三海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本该如此!”
尹午立刻说道,这既是对伙夫的回答,也是他真心实意的承诺。
等到尹午回到地面上的店里,正遇到从外面回来的酒保,背上还背着一个比他还高出一大截的竹筐,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食材。
尹午当即迎了上去,面带微笑地告诉了他准备宴席,以及伙夫将生火烧菜之事。
酒保先是一愣,旋即转为狂喜:
“我马上就去清点窖藏的酒水,待会儿再去后厨给伙夫大哥搭手!”
“去吧去吧!”
尹午轻轻点了点头,正想着当领导的滋味还不错,却见到走了几步的酒保突然回过头来,困惑地盯着自己。
“尹……掌柜的,我们去准备宴席,那你做什么啊?”
尹午刚刚升起来的那点自得顿时消失地无影无踪,板着脸答道:
“我当然是做好账目,等着收钱了……这次可是大赚一笔!”
尹午的眼神不经意地飘过自己之前所住的柴房,那里还藏着他当初从襄阳返回大都时,小红追上来送的一些盘缠。
‘拿自己的钱补贴公司收益……我怎么也能算是个良心企业家吧!’
……
正阳门大街上的居民们忙碌了一天,回家时却惊讶地发现,那个冷清了两月的心远阁今夜竟然灯火通明,透过窗户纸还能看到里面觥筹交错的景象,不由得揉了揉眼睛,开始可惜起被自己丢掉的那张传单来。
高太白扭扭捏捏地端着一个酒杯,在两桌人中间不停往返,只是这群官兵自己喝得十分尽兴,却没有几人愿意搭理他。
概因知道他家中情况,能请得起这一顿只怕还是借的钱,根本拿不出再多的钱去走通上面的关系,前程大抵也是没有多少指望的。
因此高太白只能尴尬地呆立在角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还是尹午看不下去,从后厨摸出两个酒杯,走到高太白跟前,塞给他一个,自顾自地碰了个杯。
“掌柜的,今天真是要多谢你了!”
见到尹午过来,高太白总算能找到个说话的,感激地举杯敬道:
“今天这顿比我这些兄弟之前请得都要好,我知道我那些钱肯定是不够的……”
尹午摆了摆手,阻止了高太白继续说下去,笑眯眯地道:
“我也要感谢您才是,要不是您找上门来,小店这个月还没开过张呢……不过,我看你这些同僚,似乎对你并不太领情。”
高太白沉默了片刻,勉强笑道:
“我们今日虽说是换防,但却几乎是被人强行赶了出来……弟兄们心情不好,也是应当的。”
“被人赶了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尹午顿时来了精神,心远阁两任掌柜虽然相貌、修为乃至作风,没有一处相像,但唯独喜欢吃瓜这一点,却是一脉相承。
“这个……”
高太白犹豫了一阵,但终究觉得面前这个年轻掌柜不是坏人,更帮了自己好大一个忙,这才缓缓开口说道:
“掌柜的,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们本是九门提督福大人手下的巡捕五营,向来负责值守大都城门,但今日不知为何,福大人突然被上面罢免了职位,关进大牢等候发落,就连我们也被解了佩刀,赶了出来!”
高太白转头看看四周,确认没有同僚注意自己,这才继续小声说道:
“听说……是福大人犯了大罪,朝廷已经震怒了,因此我们这些他一手带出来兵也受到了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