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澜殿中,妃嫔们刚刚散去,翠云正伺候着金络用早膳,还没来得及把刚才发生的事去汇报给皇帝听。
这一早晨,皇后都被她们折腾着梳妆打扮,等妃嫔们都到了,也没来得及先吃口饭。
可最后皇后却自己做主,脱下了华丽厚重的凤袍,指了一件简简单单的红衣便说:“这件就很好。”
毫无疑问,尚服局的人是用心的,皇后的着装确实完胜众嫔妃。
在那五彩缤纷莺莺燕燕之中,简单而庄重的打扮,能将所有的光芒都吸引并融合在自己的身上。
更重要的是,面对这些比她年长的,比她更有阅历的女人们,她自信于自己的年轻,而这恰恰,是渐渐年长的妃嫔们,最渴望回去的青春。
虽然金络并没打算以此来凌驾于谁,或是故意显摆自己含苞待放的青春,她只是明白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意义。
她很清楚自己往后的人生,是要以皇后的身份活下去,不先把皇后这个角色扮演好,就无法得到她想要的生活,无法完成系统的任务。
早膳摆在凤澜宫那挑出水面的楼阁上,翠云告诉金络,这样的建筑叫做湖心亭,一半接连着殿阁,一半伸出水面,三面环水视野开阔,最是幽静风雅的所在。
整座凤澜殿,金络最喜欢这个地方,今天遣散妃嫔后,又命将早膳摆在那里,看看风景吹吹河风,确实不错。
石桌上摆着各色精致的小菜,皇后随意坐着,粉白的长裙在她身后铺展开,口中细嚼慢咽,一举一动都那么恬然优雅。
皇帝突然驾临,没有允许任何人通报,翠云正要出来唤宫女准备撤膳时,就看到皇帝出现在了眼前。
她慌忙要行礼,却被韩扉拦下了,皇帝熟门熟路地往湖心亭走来,毕竟这是他亲自设计的宫殿,曾独自来过无数次的地方。
湖心亭中,那个奇怪的女人正安静地坐在栏杆旁,身姿轻盈地伏在栏杆上,像是拿着什么在喂水中的鱼,一时喂尽了,便转身要从矮几上再拿一些。
石桌上的饭菜被吃的一干二净,妃嫔用膳吃口饭,也有很严格的规矩,但金络并不想放过这美食,在她看来浪费是可耻的。
她不经意间抬头就看见了皇帝,显然是一怔,但很快就站了起来,规规矩矩地行下礼。
韩扉皱眉打量着金络,觉得哪里十分违和又好像说不上来。
皇帝沉下脸色,他一步步走向金络,威严的气势迎面而来,金络本来就不会退缩,可皇帝压根儿没打算停下的样子,她不得不一步步往后退,最终跌在了栏杆上。
一双手又一次捏住了金络的下巴,皇帝深邃的眼眸里,蕴藏着纠葛的怒意:“朕提醒过你,朕说过的话,你忘了?”
皇帝统共就说了那么几句话,金络怎么会忘?
可是这个姿势,皇帝再多用一分力气,金络就会翻身进华清池,她的手紧紧抓着栏杆,皇帝根本没有要护着她的意思,她不自救,就要掉下去了。
“昨夜的书信,你看过了?私下传递给金道崇了?”韩扉单刀直入,不顾宫女太监跪了一地,不顾的颜面,仿佛要吃了眼前人的气势逼问着金络,“朕说的话,你全忘了是不是,你以为朕不会把你丢进华清池?”
金络明白是为了什么事惹得皇帝震怒,她立刻就平静了,自己没做过的事,当然不必畏惧。
她很冷静地回答:“皇上,臣妾什么也没有看到,也不曾与父亲有往来。”
简单明了的话语,可似乎不是皇帝想要的答案,他看到金道崇的奏折上写着“阳平关”三字时,立刻就想到了金络,甚至连她弯腰捡起信纸,拆叠的举动都还印象清晰。
看着金络镇定的神情,韩扉心中一颤,他忽然意识到,从他折回到皇后昨晚那一串动作,那么短的时间下,根本不可能看到信纸上的内容,她捡起后,而自己也立刻就发声出现了。
捏在下巴上的手被抽了回去,那几乎要把金络逼下水的压力消失了,皇帝拂袖而去。
他转身时没看路,撞翻了地上的矮几,宽大的衣袖将碗碟小菜带翻了一地,可皇帝没顾得上衣袖被弄脏,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
“娘娘,娘娘。”翠云上前来搀扶金络,刚才她看得真真切切,皇帝再往前一步,皇后娘娘就要落水了。
虽说这是位弑君夺位的霸主,可在翠云眼中韩扉并不是暴君,至少半年来他对待国家大事铁腕威严不容动摇,可是对宫里的人,真算是仁和的。
金络扶着栏杆站了起来,吩咐翠云:“把这里收拾一下,回宫。”
金络不满皇帝的喜怒无常,但谁让自己寄人篱下呢,只好忿忿的钻进被窝里,睡个回笼觉来宣泄自己的不满。
听风阁中,已经仿佛暴风雨过去后重见晴朗,一切太平无事。
其实皇帝怒气冲冲走出凤澜殿,出了凤澜宫就冷静了,这会儿正和谢端商议阳平关的排兵布阵。
却是此刻,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只听得海寿朗声道:“太后娘娘驾到。”
太后极少会来听风阁,韩扉和谢端俱是一愣,忙迎到门前,果然见太后被人拥簇而来。
太后还没有老态龙钟,不过是平日里举止端庄优雅,谢端要退下去,却被姑母叫住,“端儿,你坐下,扉儿,听说你当着太监宫女们的面,逼得皇后差点掉下华清池?”
韩扉给太后端来茶水,皱眉问:“金络到慈宁宫去告状了?”
太后叹道:“她没来,可这会儿宫里上下全知道了。”
韩扉皱眉道:“母后,朕那么做是因为……”韩扉原本想说说,是为了阳平关密信走漏消息的事,但自己也已经肯定,金络不可能看到那封信。
“扉儿,娘不懂什么朝政,可我知道你讨厌皇后的父亲,一定在提防她和父亲私下传递,帮着她父亲来监视你。
可是整座凤澜殿里都是你的人,金络她在新郑足足待了十年,这京城里连个相熟的人都没有,你让她把消息往哪里送?”
太后语重心长地说,“皇后是无辜的,不论是做丞相的女儿,还是做你的皇后,她都没得选。”
“母后,她只不过是朕用来牵制金道崇的工具。”韩扉背过了身去,他不能说,因为在凤澜殿第一眼看到她,就浑身的不舒服,那故作矜持甚至冷漠的眼神,总是能让他火大。
可偏偏大家都说皇后好性情,可她的好性情,自己怎么没看见半分?
那女人真是能装,真是骗过了天下人。
太后和皇帝说了好一会儿的话,韩扉再如何强硬,对待母亲总是百依百顺,是否和皇后圆房的事,太后不逼着他,但在人前总要维持体面。
太后要求明日慈宁宫的宴让金氏夫妇也列席,民间还有三朝回门一说,帝后大婚三日了,该让他们见见皇后。
太后道:“这些母后也知道,不过明日且看看金络对待金相他们的态度,在看她到底站在哪一边?”
说了半天,韩扉也明明白白地告诉太后:“嗯。”
太后道:“就这样吧。”
这件事,在宫里传了半天,皇后差点被皇帝推下华清池的话,倒是因丽妃出面压制,没人敢再乱嚼舌头,可纵然不传流言,也无法掩盖帝后不和的事实。
之后韩扉一直借口政务繁忙,晚上也歇在御书房,金络不必等候圣驾来临,早早地洗漱后就踏实地睡了。
连翠云都觉得不可思议,皇后娘娘她每晚都睡得很香甜,看似心事重重的人,实则心里头一切都很简单。
隔天,便是太后在慈宁宫宴请皇亲贵族的日子。
为了弥补大婚那天金络被皇帝丢在凤澜殿,大部分人连皇后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特地安排了这场宴会,无论如何,让皇亲国戚们见见皇后。
今晚的宴席,金络华丽的宫袍一件件摆在殿阁中,金光璀璨琳琅满目,她已经挑花了眼。
见金络一时拿不定主意,翠云好心提醒道:“娘娘,听海公公说,皇上今晚穿的是藏青色的。”
她一面指向一套藏青色的凤凰描花长裙,笑问,“娘娘您看这套如何。”
金络摇了摇头,李嬷嬷早就传话过来,今夜太后安排了她与皇帝并肩而坐,她若是穿戴和皇帝相同的颜色,太招摇了。
她是不在乎别人怎么看的,可她这个皇后还要做一辈子,谁让上个世界她答应系统要好好宫斗了呢,在她看来被废大概就是宫斗失败了。
“就那一套碧蓝色的就好。”金络随手一指选了一件看起来平常一点的。
宫女们正要上前侍奉皇后穿戴,门前有内侍来通报,说是丞相大人偕同夫人得到皇帝恩旨,前来拜见皇后。
金络面上波澜不惊,转身指向一套明黄色的凤袍,说:“先穿这一套。”
众人立刻会意,仔细地为皇后装扮穿戴整齐,外头丞相和夫人已经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得到皇后接见的消息。
一路从引桥走来,身上都微微有汗,而凤澜殿宽阔清凉,一进门便觉得通体舒畅,但皇后很快驾临,夫妻俩不得不跪伏相迎。
金络在宝座升座,淡淡地道了声,“平身”,不论是金丞相还是丞相夫人,对金络来说都十分陌生。
金络从记忆中得知原主的父亲,当初是靠着原主的母亲采草药卖钱,读了几年书,靠原主母亲采草药的钱上京才考取了功名。
结果一朝成名,直接将糟糠发妻扔进了老家的一处别院里,还不让其它人知道。
似乎有点任由你自生自灭,又不想她出来搅了自己好事儿的意思。
因为原主也是后来才知道。
原主父亲真正对外的妻子,是前朝群主。
至于原主的母亲,还有她这位真正的嫡女,一个老死在老家,一个无人问津。
虽然说是接金络回府,但是回府的身份是夫人正经的嫡出小姐,而不再不是从前原配的嫡小姐。
这意思就是,把原主母亲的存在彻底抹去,而把原主并到继夫人的名下,成为金府的嫡小姐。
要不是林氏没有亲闺女,皇后不能是庶的,这才想起她这个所谓的嫡女,不然恐怕也轮不到她这个无人知晓的原配的嫡女来当这个皇后了。
“臣承蒙皇上隆恩,得以来拜见皇后娘娘,愿娘娘福体安康。”
金道崇煞有其事地说着,“请娘娘不必记挂家中事,臣的身体尚康健,将竭尽所能报效皇恩。”
空荡荡的凤澜殿,依旧除了上首的宝座外空无一物,金道崇和林氏站在下面,看起来是那么的渺小。
而金络不让他们抬头的话,连仰视皇后的机会也没有,此刻听得他这番客套,见他们又要行礼,金络也只淡淡地说:“免礼。”
林氏看着上首的女人气得浑身发抖,可她的还得伏低做小。
金道崇怔然,下意识地抬起了头,宝座上本是身材娇弱的女子,却满满当当地撑起了华贵的凤袍,那耀眼夺目的光芒像是与生俱来般,这是他的女儿?那个被他视之为污点耻辱的糟糠之妻生的女儿?
“皇后娘娘,您终究是金家的女儿,难道从此背弃祖宗不成?”忽然,林氏崩溃了似的,不顾礼节尊卑,怒声道,“天下人只知您是大人和妾身的女儿,这才是皇家该有的体面,娘娘是想让自己变成一个私生女,让天下人嗤笑吗?如此皇室尊严何在?”
金络平静地看着她,问道:“私生女?你说好听了是继室,说不好听的也就是一个妾室,我娘才是正妻,本宫才是名正言顺的嫡女,难道夫人以为,如今的皇室还姓林?”
林氏一怔,边上金道崇则把她往地上摁,连连对金络道:“蠢妇无理,望娘娘恕罪。”
可林氏却被这几日自己的胡思乱想折磨得精神萎靡,越是有人打压她,她越是要反抗,张牙舞爪地冲着金络道:“娘娘如今也是我名下的女儿,娘娘打压妾身,难道不是打自己的脸?”
“呵,看来终究是皇上对前朝的人太过宽容了?丞相大人本宫不想再看到这个女人自称丞相夫人了,现在本宫是皇后了,本宫要为我娘正名,丞相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金道崇恼羞成怒,竟一巴掌打在妻子的脸上,所幸此刻只有翠云一个人在皇后身边,不然这难堪的一幕幕被人看见传出去,丞相的英名必然受损。
挨了打的林氏倒没有再发狂,只是跌坐在地上嘤嘤哭泣,没了皇族撑腰,甚至族人都沦为阶下囚的她,现在在家中也被妾室明着暗着地排挤,身心早已煎熬到了极限。
而她一心觉得,金络绝不会放过她。
金络看了眼翠云,翠云立刻会意,上前搀扶金络起身,她淡漠地要离去,惹得金道崇喊了声:“娘娘……”出嫁那天,父亲跪在膝下说,他把金家上下百余人口的性命,都交给自己了。
可是金络从没把自己当做金家的人,她为什么要去担负别人家的命运?她义无反顾地离去了。
只留下一句,“丞相什么时候为我娘正名了再来凤澜宫吧。”
皇帝很快就知道了凤澜殿里发生的一切,也知道了因丞相夫人身体不适,金道崇将不再参加晚上的宴会。
谢端就在一旁,两人彼此望了一眼,谢端明白皇帝心里想什么,但这话不合适他来说,皇帝不开口,自己也就不提了。
果然韩扉心中有几分骄傲放不下,他总不见得对人说,自己可能误会了皇后,况且将来如何还不好说,也许父女俩联手做戏,也未可知。
皇帝放下手中的笔,由宫人端水净手,他漫不经心地说:“母后正在慈宁宫与那些夫人小姐们相见,必然是在为你物色人选了,虽说是为皇后举办的宴会,可你才是今夜的主角,别叫母后失望。”
“皇上如此不是如此,即便成了家却也依旧是如臣一般无二,而且臣已经把话对太后说明白了。”温和的人连着急起来都那么平和,谢端依旧推辞着,“臣现在还不想娶妻成家。”
宫人们退下,韩扉才道:“朕不是没有为你说话,可母后不松口,小的时候那么活泼,怎么这些年越来越沉默寡言了?”
谢端道:“如今硝烟早已散去,臣只是把心静下来,全心协助皇上治理国家。”
皇帝沉沉道:“仗还是要打的,阳平关之乱就是个警示,待国内安定,朕就要去收拾那些乱臣贼子,你可别荒废了一身功夫。”
“是。”
“今晚你先露个脸,别拂母后的面子。”皇帝道,“宴席过半时,朕就以政务之急命你离席,母后自然也不会再说什么了。”
谢端欣然:“多谢皇上。”
皇帝却责备:“你若早早成家立业,何须朕来操心,这是最后一次。”
谢端淡淡笑着,那俊美的面容合着温润的气质,丝毫看不出他也是战场上大杀四方的铁血将军,这样温润如玉的公子面容,同样会引得少女春心萌动,而谢端早已是名动京城的贵公子。
是以听闻太后今夜有心为侄儿选妻,高门贵府无不削尖脑袋想尽办法把女儿送到太后面前。
初夏时节,日长夜短,晚宴开始时,已是亥时,受邀的宾客都已到齐,那些已经见过太后面的年轻小姐们,则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可能的结果。
时移世易,曾经名不见经传的栎阳谢家,如今可是益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名门望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