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正街。

繁华地带，文人雅客，青石古道处都是来沾文运的读书人，两侧灯笼下放着毛笔墨汁。

人群当中，徐妙锦牵着阮宜贞在看灯笼，周乾跟在身后，衣着普通，总之除了他刚毅的五官和高大的身躯外，其他地方平平无奇。

“姐姐，这些灯笼有字，那个怎么没有？”阮宜贞虽然年纪小，但能感受到徐妙锦的善意，反而很是亲近她。

这里徐妙锦经常来，因为几个哥哥都是朝廷中的大官，许多人提起父亲也都敬畏三分，她在府里很拘束。

今日正巧大哥徐辉祖在西华门值守，没人看管，又偷偷摸摸溜了出来。

若是其他女子，恐怕会遇到纨绔公子调戏，但对于徐妙锦，大半个应天府都认识她。

中山王的女儿，都督徐增寿的妹子，燕王妃徐妙云的妹妹，又跟太孙朱允炆，怀庆公主他们一起。

谁脑袋进水了才会招惹她，巴结还来不及。

徐妙锦道：“这里的糕点美味可以无偿享用，专为有才华生活潦倒的文人而准备。”

“原来徐小姐也蹭吃蹭喝。”周乾挑了挑眉。

“并非，这里食物美味，最重要的是答对诗才可以进去享用，你们两就跟着我，我做诗，你们随意吃喝。”徐妙锦对阮宜贞甜甜一笑。

徐妙锦丝毫不觉得蹭吃蹭喝有什么扫面子，反而兴致勃勃，自信和傲娇也是骨子里天生的。

周乾抬头，这地方叫“雅集。”

每个朝代有文人的地方就会产生一些聚会。

明朝文人聚会的形式，叫做雅集，主要内容是坐在一起创作诗文这些，议论学问，还有琴棋书画等高雅元素作为衬托。

最著名的雅集，是东晋王羲之等人的兰亭雅集，千古名篇《兰亭集序》就是在那场集会产生的。

明朝宣德年间，最有名的集会是画家谢环的《杏园雅集图》，周乾记得那幅作品在现代，收藏于镇****。

这个谢环的画，受到朱瞻基的重视，杨士奇等官员也经常请他们去雅集。

这种高雅的雅集在官员的府上才有。

应天城里，都是些普通的文人士子。

到了后期，明朝文人就搞了诗社和会社一类，定期聚餐，出游和话旧，吟诗。

今晚他们来的这地方，在大明很普遍，关键是贡院这里，还会准备免费点心饭菜，资助穷困潦倒的读书人。

徐妙锦并不是来对诗的，她是来吃饭的，只要她足够的低调，让自己淹没在人群中蹭吃蹭喝，就很有意思了。

“你这是典型的家里饭菜吃腻味了，偏偏吃这种。”周乾说道：“这雅集还有女子？怎么感觉就像男女结缘分的。”

徐妙锦咯咯一笑，“还真被你说中了一部分，待会儿你先找个地方坐下吃东西。我去写够三幅灯笼的诗，三人正好。”

旁边的阮宜贞抬起头：“我姐姐也会写诗，是不是周哥哥。”

周乾：“……是啊是啊。”

徐妙锦：“她姐姐是谁？”

周乾：“宜贞，给你娘带些吃的回去，走吧。”

两人向前走去。

徐妙锦愣愣的看着，半晌摇了摇头：“如此掩饰之法，低级。”

三人从灯笼这头走到灯笼的那一头，周乾懒得写诗糊弄，抱着胳膊看徐妙锦写。

他觉得跟她们待在一起果然是又困又无聊，大晚上回家躺着睡觉不香么。

徐妙锦写完两个，坐在灯笼下的椅子上，单手托着下巴，右手转着毛笔：“你们两先进去吧。”

看了眼甜美又抓耳挠腮的徐妙锦写诗，周乾提着两盏写好的灯笼带阮宜贞进去。

“走，宜贞。”

两人说着，就来了雅集聚会的二楼走廊。

虽然都是带灯笼进来，但有几家京城的王公子弟不用写诗也可以进来。

二楼早就人满为患，许多桌子旁已经坐了人。

几十个文人和有才华的女子聚集在此，黑压压的，阮宜贞躲在周乾身后。

周乾把她拽出来：“没事，你跟我找地方坐下。”

他其实也不饿，就是出来玩一玩。

阮宜贞家境贫穷，看到那些糕点很开心，舌头舔着嘴巴。周乾看着她道：“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嗯嗯。”阮宜贞点头，怯生生的做到靠角落的桌子边，小心翼翼的拿起糕点放进嘴里。

通往二楼的地方，有几个男子站在外廊谈论。

“真是失望，这些兄台竟如此看不起我等，呸，狗眼看人低，待他日金榜题名，定要他们好看。”

“我说兄台，你怕不是太高估自己，这金榜题名岂是那么容易就能做到的，你没有家世，又无名，看不起你不是正常？”

“是，如今什么无名小辈也来这里抱怨，真是个无能的废物，穷酸腐朽。”

“各位，见好就收，大家此番言论有辱斯文，这地方来的可都是京城名门，还有不少才女。”有人劝诫道：“方才我看见徐小姐了。”

“徐小姐？”

“当然是徐妙锦啊，中山王的女儿，名门望族，你我与她相交就是平步青云。”

身后那些书生，眼睛都猛然一亮。

如果徐妙锦在的话，这个雅集就有意思了。

“她是国公小姐，肯定不喜欢被人恭维，我便欲擒故纵，引起她的注意。”

“文人嘛，爱美酒诗词，爱文章女子，才是正途啊。”

“兄台，你该去那河中好好照照你，看看你如今这头发都已经花白的很，徐家会看上你？”

“兄台此言差矣，我虽然头发花白，可我苦读多年，依然喜欢二八少女。”

徐妙锦提着灯笼上楼，拐角处听到这些话，有些无语。

她很多时候并不喜欢自己是徐家人，徐家的地位带给她的已经让人忽略她的才华。

但也更坚定她，无论如何都要找一个不爱她家世的人，欣赏她的人。

她走进大堂，安静的寻找阮宜贞和周乾他们。

突然间，前方走出来一道文质彬彬的身影，挡住徐妙锦去路。

原来正是有着大明官场上数一数二的书香门第公子，钱仲。

他的爷爷是钱唐，当年因为不仕元，抗疏事件特别出名，洪武二年做过刑部尚书，在京城也算是个人物。

钱仲一身青色衣衫，玉冠束着头发，难得的清秀俊美，潇洒的对徐妙锦笑着。

徐妙锦皱眉，她今天是来吃桂花糕的好不好，这里的桂花糕可比徐府的好吃。

“钱仲，你让开啦。”徐妙锦可不管他爷爷是钱唐还是李唐，没兴趣。

专心吃糕点的阮宜贞有些疑惑道：“周哥哥，那位挡住徐姐姐的是谁啊？”

“是小白脸。”周乾皱了皱眉头道：“我们吃我们的，糕点更有意思。”

不远处几个女子嫌弃的看了眼一身粗布衣服的周乾，不屑的嘀咕着道：“你们瞧钱公子，文质彬彬的样子，才学也是一流，那个徐妙锦有什么好的，仗着她家是国公，了不起啊。”

周乾皱眉：“徐小姐确实很了不起啊。”

听闻声音，几个女子转过头来看了看周乾，心里有些惊讶。这位公子穿着粗俗，但却多了少有的男子味道。

放眼望去，文绉绉的公子到处都是，充满男人阳刚气的却只有周乾一个。

“公子为何如此穿着。”其中一个女子好奇，来这里的都是穿着长袍的。

这时，周乾看了眼说话的女子笑道：“我洗洗还是很贵气的。”

几个女子用扇子捂着嘴，咯咯笑起来。

这个公子还真是幽默。

就在这时，远处的钱仲对着徐妙锦大声道：“徐小姐，坐在我这一桌吧。”

另一个听说是什么应天有名的才子，也邀请徐妙锦。

徐妙锦一点也不高兴，出来吃些东西这么难吗，那个周乾和小妹妹去哪里了，自己带他们来，自然要对他们负责。

周乾看到徐妙锦，站起身来对她招招手，毫无形象。

所有人忍不住咂舌，这小子真是有辱斯文，这样的人就算进了殿试，夜也要因为举止被刷下来。

做状元什么的就别想了。

“就他还想跟徐小姐坐？估计在场的男人都不想与他同桌，看看那粗鄙的衣服便知道，此人入不得文人之流。”

“妙锦小姐，坐我这里。”

徐妙锦摇摇头，客气的拒绝。

周乾已经被在场的人从衣着上就筛掉了，他们只觉得这种人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徐姐姐～”阮宜贞嘴里啃着小鸡腿，童音稚嫩。

徐妙锦看清楚周乾他们的位置够，眼里多了丝笑意：“你们怎么坐在那里。”

她笑了笑，坐过去。

钱唐不满，徐小姐竟然跟平平无奇的男人坐在一起，自己这脸面丢尽了。

相对于在场的人，徐妙锦对周乾还是有好感的，宁愿坐在周乾身边，也不愿意跟这些道貌岸然的人坐一起。

因为他们满口仁义道德，真是太烦了，仁义道德不是嘴上说说就行的。

还不如周乾这种坦荡的人，至少很真实。

等徐妙锦坐下，周乾又自顾自的喝酒，这里的酒不错，带着些果子味。

周围人对周乾指指点点，鄙视嘲讽都来了。

不过让徐妙锦惊讶的是，这里的人几乎都在议论周乾，而他坐在那里稳如泰山，该吃该喝，丝毫不耽搁。

甚至连任何的负面情绪都没有表现，让她有些惊讶。

一段日子不见，他似乎有些说不上的变化，虽然他比自己要年长几岁。

便下意识问道：“我似乎是连累你了。”

周乾看向了她：“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你看小姑娘吃的多欢。”

徐妙锦看了看不远处吃果子的阮宜贞，有些微微惊讶。

周乾一笑：“她家里，是一块鸡蛋都要分几份吃的人，下次我还带她来这里。”

这次知道地方了，下次把阮宜贞带来。

徐妙锦有些错愕，她善意的提醒周乾：“这里要有文章或者佳句才能进来。你若是想带她，到时我帮你写几句。”

诗词佳句，我随便找几句就可以了。周乾一笑：“不必，诗句我信手拈来。”

“呃……”徐妙锦睫毛轻颤，微微一愣，“信手拈来，你可别说什么大话哦。”

周乾摇头。

他从不撒谎，有把握的事情他才会开口。

徐妙锦托着精致的小脸，不知不觉跟周乾聊的开心，她今天发现这个家伙似乎脑袋里装的东西和其他人不一样。

看到徐妙锦听的入迷，周乾说道：“要是喜欢听，下次来，我还有很多武侠故事讲。”

“谁喜欢听了，我才没有。”徐妙锦转过头，继续品尝糕点。

她道：“听说是钱仲请来自家的厨子做的，他爷爷叫钱唐。”

“噢。”

“你不惊讶？”

“为何惊讶，他会的我会，他不会的我也会，糟老头子而已。”周乾笃定。

“……你就骗人吧，不过我也不喜欢钱唐，死板清高，看不起我哥哥那些武将。”徐妙锦道。

钱唐，他要是和自己对阵，周乾相信自己完胜。

应天城中，论地位，她不稀罕那些王公贵族。富有，英俊，有权有势的男子，她见的太多。

因为见的太多，不缺少，所以不需要。

她喜欢有趣的人，或者说做事能够击中她内心的人，可惜一个人也没有。

徐妙锦觉得，若是没有让她钟意的人，那倒不如去出家。

“说到底，钱唐敢轻视武将只是因为他们自视为清流，可最背信弃义的却是读书人，反而武夫和粗俗的人，最讲义气。

只是流言蜚语都被文人给掌控把握了，显得他们地位高。保家卫国，上阵杀敌，还是武将冲在最前面，至少他们不怕水太凉。”

周乾说完就等着阮宜贞，等她吃好了，自己也就回家了。

钱仲走到周乾面前：“这位公子和我换一换？”

“我凭什么跟你换。”

“我出一两银子。”

“太少了，十两。”

钱仲点头：“十两。”

说完拿出一块玉佩和五两碎银子：“这块玉石值五两，给你。”

周乾点头：“成交，我的座位就给你了。”

徐妙锦暗自气：“你敢把座位卖给其他人。”

说完带着阮宜贞起身。

周围有人笑着恭喜钱仲，还有几个人笑徐妙锦。

徐妙锦暗骂，你倒是带上我一起走啊混蛋，我被人笑了。

说话，周乾似乎心有灵犀，侧头对徐妙锦道：“徐小姐，我请你去其他地方吃。”

徐妙锦唇角弯起笑意，无声的起身回应，原来你还不是那么没良心。

身后传来钱仲特别生气的愤怒声。

走到洪武大街，徐妙锦牵着阮宜贞走在前面，不理他。

秦淮河畔，夜色深深。

卖枇杷的果农慢悠悠的顺着河畔叫卖，周乾买了些枇杷，直接塞给一大一小：“走，吃馄饨去。”

阮宜贞点头，看了看徐妙锦说道：“徐姐姐，一起吧。”

周乾也道：“时间还早，才到点灯时分，走吧。”

徐妙锦扬了扬下巴，牵着阮宜贞道：“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去吃馄饨的，跟他没关系。”

吃完馄饨，周乾又拿着银子请她们喝糖水。

周乾道：“要是骑着车在这里夜游还不错。”

“是骑马，不是车。”徐妙锦纠正他。

“骑木车。”

说不定过几个月，找木匠帮自己做个简易自行车，在青石大道骑一骑，大明的木匠手艺还是很不错的。

原本还想去玩，徐府的人就找来了，徐伯看见徐妙锦道：“国公爷生气了，小姐我们赶紧回去。”

徐妙锦吐了吐舌头，甜甜的对徐伯道：“徐伯你有办法帮我，对不对。”

徐伯看着自家将军留下这个小姑娘，徐老夫人和家里其他姐姐哥哥又很疼她，笑道：“国公爷还没回来，估摸着快了，走吧小姐。”

临走时，徐伯对周乾恭敬的说道：“谢周公子帮我照看小姐。”

徐妙锦笑了笑，她今天玩的挺开心的，谢谢周乾他们陪她。

蒋瓛和几个人穿着布衣跟在周乾身后，看他安然无恙回家，才带着人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