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起完颜苏里歌弯弓搭箭,射向那璀璨的星空,转过头时,那凝着泪光的笑靥:“雄库鲁,不管你要不要我,不管你回不回来,我都已经是你的妻子啦,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喜欢上别人……我要你记住,那一颗星星,就是我。”
心底突然一阵如割的剧痛,接着又慢慢地变为甜苦交掺的酸楚。不知此时此刻,那刚烈而又温柔的女真郡主身在何处?是不是也在凝望着灿烂的星穹,想着他呢?
在他头顶正上方,北斗七星灼灼闪耀。古人说“斗柄朝东,天下皆春。斗柄朝南,天下皆夏。斗柄朝西,天下皆秋。斗柄朝北,天下皆冬”。在这冰天雪地的北海极夜,仰望着那灿灿斗柄,竟有一种寒彻入骨的恐惧与孤独。
有人说,每个人都是天上的一颗星辰。如果那颗是苏里歌,那么爹爹与小妈又在何方?白姐姐和小青呢?还有那待他如己出的楚青红、被鞑子公主占据了肉身的王允真、搅得天下大乱的林灵素与王娘子……甚至那倾国倾城、毒辣如蛇蝎的李师师,是否都闪耀在上空的某一处?
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昼。在这广袤无边的星空里,所有光耀千古的圣贤英雄、所有默默无闻的平民百姓,是不是都化作或璀璨、或黯淡的星子,破碎虚空,获得了永恒?
那么他呢?那一颗星星才是他自己?
狂风鼓荡,他呼吸如窒,整个人仿佛被里里外外吹透,化成了一片苍凉寂灭的虚空。在这浩瀚无垠的星穹与时空面前,所有的情仇恩怨、悲欢离合,都变得渺如沙尘,微不足道。
恍惚间,竟未察觉到王重阳已站在他身边,叹了口气,道:“万物无常,风月长新。就算是这北斗七星,也不是永恒不变的,再过十万年,就不是这斗柄的形状啦。”
许宣一凛,道:“你说什么?”
王重阳摇了摇头,道:“这不是我说的。是女娲娘娘在‘先天神功’第一段里说的,‘道生混沌,混沌生天地,天地生万物。北斗十万年而一新,日月百亿年而殆尽。天地无常,万物无形,道在此中矣’……这天地间本就没有永恒不变之物,日月星辰也不例外。”
他单纯仁厚,心无芥蒂,竟随口便将“先天神功”的总诀背了出来。许宣心头大震,直如醍醐灌顶,反复默念着那句“天地无常,万物无形,道在此中矣”,一时间似有所悟,却又说不出其所以然来。
王重阳仰望着满天摇摇欲坠的星辰,又喃喃道:“女娲娘娘将天空以‘井’字形,划成了‘乾宫’、‘坎宫’、‘艮宫’、‘震宫’、‘中宫’、‘巽宫’、‘离宫’、‘坤宫’、‘兑宫’九格,夜观星宿的移转变化,便能知道方位和季节了。可是从天地初成至今,这九宫世界,又不知历经了多少沧桑变化!”
许宣心里突突狂跳,有意套他话,道:“王圣使,原来你‘先天神功’所走的‘九宫步’就是因时因地,依循天上星宿的九宫变化而来,难怪这般诡谲难测。”
王重阳浑然不觉,道:“是啊,许兄果然聪明绝顶。‘夫先天神功,循天地初成之法,炼阴阳初成之炁,九宫循环,八极轮转,乃得先天之道耳’。要炼成‘先天神功’,除了修炼在‘先天八极’间轮转修炼‘阴阳太初之炁’外,步法也极为重要。”
许宣恍然大悟,原来“先天神功”修炼的乃是“共工”撞断不周山之前的“先天阴阳之炁”。
“共工”撞断不周山后,天地之道发生了极大变化,八极的方位自然也跟着发生了移转。难怪王重阳转换真气的“八极”与自己截然不同,无论逆行、顺行,全是忽阴忽阳的太极鱼线,却又看似毫无“规律”可循。
越发心痒难搔,恨不得将“先天神功”全从他嘴里套出来,正欲继续旁敲侧击,忽听蛇圣女喝道:“笨蛋,还不住口!这小滑头哄你话呢!‘先天神功’乃我神族不传之秘,你若敢泄漏给外人,必受天谴,五雷轰顶!”
王重阳一凛,忙唯唯应诺。
许宣哈哈笑道:“王圣使,莫听这老贱人吓唬,横竖你也会些‘阴阳五雷大法’,还怕什么雷霆轰顶?”心底却大骂不止,这老贱人早不醒、迟不醒,偏这时候来搅乱自己的好事。旋即又想,自己经脉俱断,永无修复之机,就算通晓了“先天神功”,又有何用?顿转黯然。
忽听海冬青呀呀尖啼,眼前一花,夜空突然亮起眩目的青光,深碧浅绿,如碧云翠带,流离乱舞;还不等细看,又突然冲涌为漫天姹紫嫣红的赤光,宛如火焰冲天摇曳;而后又忽如烟花炸散,霓虹乱舞,幻化出炫丽夺目的七彩炽光。
许宣呼吸一窒,此前在海上追寻青龙时,虽然也曾见过几次极光,但无论是范围大小,还是历时长久,都远不及眼前万一。
他小时曾听许府中的食客说过,北海极寒之地,常常有极为绮丽的炫光出现,那是织女在银河里濯洗编就的云彩。此时触目所及,整片夜穹仿佛都变成了变幻莫测的织锦,光怪陆离,壮丽无比。
然而才端看了片刻,忽觉头晕眼花,剧痛如绞,不由大叫一声,蜷身倒地。
王重阳正仰头望得意夺神摇,闻声吃了一惊,忙将他扶了起来,把脉查探,脸色陡变。许宣体内真气岔乱冲卷,势不可挡,照这么下去,只怕连五脏六腑都要被震碎了!大为焦急,急忙坐下为他疏导真气。
蛇圣女幸灾乐祸,格格笑道:“王重阳,你救不了他啦,越救他死得越快。修炼之道,在于循序渐进。这小贼自食其果,活该有此报应!”
果不其然,王重阳双掌抵住许宣后背,真气方甫输入,立即被震得气血翻腾,险些跌飞。
许宣体内的真气庞杂狂猛,有如洪水滔滔,争相泛滥,若是经脉俱全,还能将之逐一导引,渐渐平复;但此时无路可去,被外来的真气一震,反倒如惊涛骇浪般掀卷乱撞,越发难以控制。
王重阳试了几次,束手无策,又惊又急,怎么也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忽见海冬青抓住自己的衣袖,尖声啼鸣,朝着北边振翅欲飞,心中一动,道:“鸟兄,莫非你有法子救你家主人?”
海冬青松开爪子,尖叫着朝北飞去,见他未曾追来,又掉转盘旋,啼鸣不已。
王重阳此时也唯有权且一试了,不顾蛇圣女喝斥反对,将许宣小心翼翼地平放在罅洞里,沉声道:“王兄,你尽量坚持,我去去就来。”随着那神鹰朝北面御风疾掠。
许宣痛得椎心彻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头顶极光乱舞,越闪越快,幻丽万端,体内的真气也跟着发狂似的东冲乱撞,肝如寸绞。迷迷糊糊正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时,真气突然慢了下来,疼痛大消。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惊魂未定,浑身已被汗水浸透。这才发觉天上的极光已经消失了。还不等稳住神,上空霓霞乱舞,极光忽然又飘摇旋转地急速闪耀起来,体内顿时又如被尖刀乱戳,痛得他几欲晕厥。
骇怖之中,突然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难道体内真气竟是与天地感应,随着极光一齐舞动?
神智陡醒,忽想,是了,极光五色变幻,必定是由北海的五行之炁激荡而成。我修行了半年多的“嫁衣神功”与“阴阳指”,早已习惯了“天人交感”,因时因地循转真气。经脉俱断,体内积存的五行真气无处可去,感应到空中胡窜飞舞的极光,自然就随之四处乱撞起来。
一时间悲喜交织,啼笑皆非。又有谁能料到,他好不容易修成的“天人交感”之法,不但没有助他成仙得道,反累得他丧命于此!想要张口吼骂“贼老天”,却牙关乱震,连气也吸不顺畅了。
又想,天地有八极,和人体一一对应。如果真有一个“贼老天”,这宇宙万物就是他的身体,极光岂不就是奔窜乱撞的五行真气?那么这贼老天是不是也正和自己一样,饱受着脏腑剧震的痛苦呢?忍不住又觉滑稽,想要大笑出声。
忽而又想起那句“北斗十万年而一新,日月百亿年而殆尽。天地无常,万物无形,道在此中矣”,心内苦笑:“许宣啊许宣,贼老天的‘八极’都能分出‘先天’、‘后天’,就算他有经脉、脏腑,也能无常无形,随意更换,岂是你这一介凡胎所能相比?若是你学得了林灵素的‘百纳大法’倒也罢了……”
心中忽然一震,灵光电闪。是了!“天地无常,万物无形,道在此中矣”,天道即人道,既然贼老天可以不依循经络,可以随意更换“八极”,可以让极光在体内肆意乱舞,自己又为何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