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越来越大,铃声激荡,冰晶如落英般纷乱地在碧虚里飞舞。海冬青盘旋着飞过檐尖,落在塔室的窗沿,朝着许宣呀呀尖啼了几声,又向南望去。
数里外那辽阔而湛蓝的海面上,漂满了莹白透亮的浮冰,风帆猎猎,一艘又宽又短的三桅船正朝着这里驶近。
船身通体漆成鲜绿色,两侧船舷雕着极为精美的百花图案。首尾斜陡,如月牙斧般高高翘起,在两侧轮桨的推进下,前后起伏,将浮冰急速劈碾开来。
桅杆上悬着一面五彩斑斓的三角旗,绣着一团鲜花,又像是一簇颜色各异的骷髅,迎风招展,颇为醒目。
艏舱的顶楼上,凭栏站着八个身着各色裘衣的美貌女子,正七嘴八舌,东张西望。其中一个红衣少女举着望远镜,徐徐扫望冰塔林,顿足怒道:“阿芙姐,这哪儿是不夜城呀,一个鬼影也没有!我说别信那淫贼的话,你们非不听,现在好啦,来不及赶上喝喜酒,又得挨姥姥骂啦!”
站在她左侧的白衣女子微微一笑,道:“八妹稍安勿躁,那淫贼说的倒不是假话。这里是‘亡灵之塔’,过了此处,再往西北一百多里,就是‘不夜城’了。”
旁边的黄衣少女呵欠连天,半闭着眼睛,嘟囔道:“到了‘不夜城’,是不是就不能再睡觉啦?那我得抓紧时间打个小盹儿,等到了以后,各位姐姐再叫醒我吧……”
身后的蓝衣女子揪起她的耳朵,笑骂道:“睡不醒的臭丫头!瞧瞧你这双睁不开的如丝媚眼,姥姥就不该给你起这么个怪名字!”
黄衣少女拍开她的手,“呸”道:“那四姐你跟我换个名字好啦!梦耶,梦耶,我正好可以睡个饱觉,日日做梦啦!”
蓝衣女子板起脸道:“臭丫头没大没小,梦耶是你能叫的么?叫我梦爷!”
黄衣少女伸手挠她腰肢,笑道:“你浑身又香又软,哪一个地方称得上‘爷’字?再说,咱们花神谷有一位分不清是男是女的姐姐就够啦,慕华姐姐,你说是不是?”眼波流转,笑嘻嘻地朝斜后方的黑衣女子瞟去。
黑衣女子瞪了她一眼,只当没听见。
红衣少女忽然“啊”地一声,又惊又喜,指着冰塔上的海冬青叫道:“‘雄库鲁’!你们看,这儿有只雪一样白的‘雄库鲁’!”
海冬青翎毛直竖,朝她们厉声尖啼着盘旋冲天。一个绿衣少女拍手笑道:“太好了呢!薇烟正愁带来的贺礼拿不出手,若能捉得这只神鹰来代替,姥姥定会笑开眼呢。”
一时间人影晃动,除了那白衣女子阿芙与黑衣女子慕华外,其余八女全都争先恐后地驭风踏浪,朝冰塔冲来。红衣少女速度最快,转眼便已跃上塔尖,一朵红云似的朝海冬青扑去。
海冬青急旋俯冲,堪堪擦着她的指尖飞过,接着左冲右突,上折下转,闪电似的从黄衣少女、蓝衣女子、绿衣少女之间穿过,直冲蓝穹。
众女惊呼迭起,连夸神俊,越发激起了兴致,凌空穿梭交错,围追堵截,倒像是在花园里扑拿蝴蝶一般。海冬青几次已破空高上,望见躺在冰塔中的许宣,又呀呀尖啼着转头冲下,险些被她们抓着。
黑衣女子蹙起眉尖,脚尖一挑,将挂在舷柱上的长弓踢到手中,抓起一枝长箭,开弦如满月,正欲朝海冬青射去,却被那白衣女子阿芙拦住。
阿芙摇了摇头,转眸四望,道:“如此灵俊的神鹰,其主人必定不是凡俗之辈。姥姥说了,此番‘百鬼夜宴’贵宾云集,连几十年未曾露脸的老魔头都被惊动啦。万一这海冬青便是其中某人的灵宠……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话音刚落,忽听绿衣少女叫道:“哎呀,这塔里还躺着一个人呢!”众女惊呼四起,纷纷翻身跃入塔内。海冬青发出凄厉愤怒的尖啸,在空中盘旋了片刻,终于还是不顾一切地俯冲而入。
阿芙一凛,高声道:“大家小心!”和黑衣女子并肩穿掠,几个起落,高高地冲上了塔室。
却见众女环立,中央躺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俊俏少年,双眼禁闭,脸颊微红,浑身冰霜冻结,只有上唇薄霜初融,也不知是冻僵了,还是死了。
阿芙微一犹疑,正想伸手去探探鼻息,立在那少年胸口上的海冬青立即怪叫着跳上前,连番猛啄。
蓝衣女子梦耶笑道:“哎呀,原来这半死不活的小子就是‘雄库鲁’的主人。六妹,你想拿它做贺礼,先去问问它主人同意不同意。”绿衣少女薇烟被她一推,脚下趔趄,险些扑到那少年身上,海冬青自然又是一阵扑翅怒啼,引得众女格格齐笑。
听到“雄库鲁”三字,那少年的耳廓似乎微微一动。站在他头边的紫衣女子“咦”了一声,脱口道:“你们瞧见没?他耳朵动啦!”
众女俱是一凛,凝神感应了好一会儿,依旧察觉不到他有任何呼吸与心跳。黄衣少女“噗哧”笑道:“不是耳动,仁者心动。繁华姐,我看你定是瞧他长得俊,自己心动了吧?”
紫衣少女双颊酡红,道:“臭丫头,我有八妹就够啦,才不要什么臭男人呢!你瞧他睡得昏天黑地,不知是活是死,和你这怎么也睡不够的‘未醒’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诸女齐笑。阿芙沉吟道:“‘亡灵之塔’是‘不夜国’的界碑,也是神门十大禁地之一。此人头东脚西,躺在塔顶,不知是何来历。二妹,你去搜搜他身上,看看是否有什么信物、标识。”
倚在窗边的青衣女子脸上一红,摇头道:“男女授受不亲,我和他非亲非故,岂能碰他?四妹,你去搜搜。”
梦耶“呸呸”连声,道:“我也和他非亲非故,为什么寻欢姐碰不得,我就碰得?依我看,还是让年纪最小的人去好啦。八妹,你说是不是?”突然伸手去推红衣少女,红衣少女却早已缩身躲过,顺势将薇烟拽了过去。
众女互相推搡,笑做一团。
黑衣女子突然一把将那少年提了起来,又抓住了扑来的海冬青,淡淡道:“此人既敢躺在‘亡灵之塔’的主塔顶层,不是‘不夜国’的宗亲贵戚,就是故意来此捣乱的死敌。不管是谁,我们带去送与‘不夜城主’,就当是额外的贺礼了。”
阿芙点头道:“三妹说的是。”瞥了眼窗外,道:“时候不早啦,咱们加紧速度,可别耽误了行程。”领着众女驭风冲掠,翩翩跃回船楼。
号角长吹,船头徐徐掉转。风帆全都升起来了,猎猎鼓舞,轮桨如飞,朝西北破冰前行。
众女到了舱中,将那冰冻少年放在床上,又将海冬青的左脚用红绳系住,拴在梁上。红衣少女兴致勃勃地取来一筐鲜鱼,喂与海冬青;海冬青却嗷嗷怒啼,别开头,在梁上跳来跳去,毫不理会。
红衣少女扮了个鬼脸,笑道:“你个头不大,脾气倒不小。”众女齐笑,抬头看着那海冬青,都觉看也看不够,满心欢喜。
忽听床下有人幽幽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道:“各位好姐姐,若要找‘个头不小,脾气却一点儿也不大’的,床下面就有一个。你们大慈大悲,把这鸟儿不吃的鱼,全都赏了给我吧。”
梦耶“呸呸”连声,道:“臭淫贼,你连这只鸟的一根鸟毛也比不上,给你几根鱼刺就不错啦!”
众女齐笑,当下将鲜鱼用刀切开,片成薄片,一碟碟地摆在桌上,又取来酒盏、碗筷,围在桌边吃将起来。床下那人一边竖耳倾听,一边不住地干吞馋涎,唉声叹气。
红衣少女故意吃得巴咂有声,连声赞叹,道:“繁华姐,你说是今天的鲑鱼肥厚鲜甜呢,还是昨天的鳕鱼更加甘美?”
紫衣少女繁华抿嘴直笑,也假装想了片刻,道:“我觉得吧,还是前天的茴鱼最为好吃,若是有油锅,两边煎得焦黄,再配上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那就更美味啦!”
床下那人肚里传来“咕噜噜”一阵响动,带着哭腔道:“各位好姐姐,姑奶奶,我的亲祖宗!小人罪该万死,不该装成海豹,躲在水里偷看你们洗澡。你们打也打过了,剐也剐过了,瞧在好歹都是同门的面上,又都赶着去喝喜酒,就当小人是个屁,把我放了吧……”
众女齐声笑道:“好臭好臭!”
梦耶吮了吮指尖,道:“我们花神谷最恨的便是淫贼,放了你是不可能啦。但听说你是万事通,天下没你不知道的秘密,你若能说出几个逗姐姐们开心,或许可以赏你一块肥美甘甜的鱼腩。”
床下那人精神大振,立即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长串,从峨眉佛寺囚禁良家妇女,以作淫乐;到青城各派道貌岸然,颇多龙阳之癖;又到当今赵官家阳痿无能,靠吐蕃秘药助兴……全都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却只惹来众女连声啐骂。
那人情急无奈,蓦地大叫一声:“罢了,罢了,一块鱼腩饿死英雄汉!这件事我原想报与天后,领一首功,今日就当便宜诸位姐姐了!帝尊陛下……那林灵素还没死,和一个叫做楚青红的美貌女子藏在北海一座孤岛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