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若从程老太太房间出来,回到隔壁房间,站着黑漆漆的窗前,慢慢理着思路。
三老爷他们只怕这会儿已经没了,城里没地方停灵,这会儿不知道出城没有,明儿一早,得让人过去迎迎,这边,横死的人,不宜进镇子,要在镇外找个能停灵的地方。
大老爷和八爷分两路流放,必定也不能拖延,大约也是明天出城,六郎必定在这两处打点,大太太要跟过去,得有个合适的人陪她等在城外必经之路,这会儿就得过去跟六郎说一声。
孝服得买,镇上也不能久留,出行的车子船,行李得准备,二太太看着象是有些不对,得请个大夫过来看看
唉,她这里人手短缺,却不宜往外求援,再想想,统筹安排,能省则省,今日不同往昔。
李丹若垂着眼,细细盘算好,叫了姚黄等人进来,将诸项急事一一分派下去。
第二天天还没亮,领了回城差使的几个人,就赶紧起来,吃了饭,赶紧启程,大太太听到动静,摸黑起来,开门出来,正好迎上李丹若。
“大伯娘先回去歇着,我已经让人去城里打听大伯他们什么时候启程,从哪个门出来,等得了信儿,再让人陪大伯娘过去等着。”李丹若紧前一步,扶着大太太。
“我怕误了。”大太太声气低缓。
“不会误的,启程前,刑部要安排押送的人,还要开具文书路引,慢的,要两三天呢。”李丹若温声解释道。
“好,我也睡不着了,我去跟你太婆说说话儿。你去忙吧。”大太太知道自己太心急了。
“好。”李丹若看着大太太进了程老太太房间,站在原地呆了片刻。
大太太这样不安煎熬,这一路跟过去,怎么撑得下来?
李丹若下意识的摇了下头,她怎么生出这样不吉的念头!
李丹若深吸了口气,提起精神,和脂红一起,下了楼,往客栈后院上车赶回城里。
刚进客栈后院,苏二奶奶抱着才哥儿,不知道从哪儿急奔出来,冲向李丹若。
李丹若看着她,没说话。
苏二奶奶下意识的回头瞄了眼,努力想要大大方方,却极不自然的说道:“你带我回京城,我想回娘家看看。”
李丹若明了的看着苏二奶奶,犹豫了下,还是劝了句,“昨天刚出城,二嫂今天就回城,万一让人看见,别的不说,苏府必定为难”
“有什么为难的!那是我的家!”苏二奶奶紧抱着才哥儿,竖着眼睛叫起来:“你帮就帮,你不帮,我自己想办法!”
李丹若被她叫的吓了一跳,叹了口气,指了指车,“二嫂既然打定了主意,那就上车吧。”
李丹若的干脆让苏二奶奶十分意外,不过反应却极快,一步扑前,先将才哥儿放到车上,自己踩着脚踏冲上车,紧按着才哥儿,拧头看着另一边。
李丹若和脂红上了车,挨着车门挤着坐下,苏二奶奶不看她,她也不看苏二奶奶。
到了城门口,李丹若吩咐车夫雇了辆在城门外等活儿的大车,回过头,看向苏二奶奶道:“进了城,二嫂不宜露面,我和脂红坐那辆车,让刘庆家的送二嫂过去,往后,二嫂要是有什么事,捎个话什么的,就打发人到平顺街我那间陪嫁宅子留话,二嫂知道那里。”
“嗯,”苏二奶奶还是拧着头,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李丹若懒得多理她,戴上帷帽,和脂红一起下了车,上了刚雇的大车。
看着李丹若下了车,苏二奶奶长长舒出口气,浑身松驰,露出笑意,搂着才哥儿,低低道:“咱们回去你外公家,外公外婆最喜欢咱们才哥儿了。”
才哥儿余惊未褪,用力往苏二奶奶怀里钻。
苏二奶奶用力搂着儿子,柔声安慰,“别怕,到你外公家就好了,等你父亲回来,咱们再回家,等会儿,让外婆给咱们才哥儿点酥螺儿吃,好不好?”
苏二奶奶搂着儿子说着话,没多大会儿,车子就停到了苏府侧门外。
苏二奶奶掀起帘子,看着富丽的苏府大门,再次舒了口气,笑容绽放。
“说一声,让他们把门槛卸了,把车赶进去。”苏二奶奶吩咐了句。
车夫答应一声,上前拍了拍半掩的侧门。
门房从侧门探头出来,苏二奶奶露出半边脸,呵斥了一声,“是我,赶紧让车子进去!”
门房头缩的极快,紧接着不是开门,而是咣的关紧了门。
苏二奶奶怔了。
“说是要去请他们老爷太太示下。”车夫回来,说了句。
苏二奶奶紧紧搂着才哥儿,脸色微白。
片刻,侧门从里面拉开,门房探出半截身子。
“我们老爷说了,我们姑奶奶满门被官家驱赶出京城,我们姑奶奶必定是守王法的,必定不会再进城?说小的胡说,小的要是没胡说,那就是有人冒充我们家姑奶奶。
“姑奶奶赶紧走吧。唉。”
苏二奶奶直直瞪着那两扇重新紧闭的朱红木门,用力搂着才哥儿,只觉得头晕目眩,浑身冰凉。
世态炎凉,人情如纸,莫过于此。
车夫看着苍白颤抖的苏二奶奶,叹了口气,“咱们回去吧,还能赶上吃中午饭。”
苏二奶奶呆呆木木,抱着一脸恐惧的才哥儿,随着车子晃来晃去,恍若一只木偶。
李丹若带着脂红,先悄悄的回了趟娘家,让嫂子打发人去了趟魏府,得了回信,从李家出来,悄悄赶紧到魏家后角门,在小小的门房间里,和卢杏林低低说了一会儿话,这才赶回忠勇伯府。
刚进了自己那间小院的院门,一个中年婆子从门房迎出来,曲膝见礼,“五奶奶,婢子是在二姑奶奶身边侍候的,娘家姓朱。”
李丹若怔了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姜家二姑奶奶姜艳树身边的人。
李丹若忙微微欠身还礼,“朱嬷嬷,咱们到里面说话吧。”
婆子让过李丹若,跟着李丹若进了二门。
“我们奶奶打发婢子来,想看看老太太她们好不好。”婆子是个极伶俐的,知道李丹若这会儿必定极忙,直截了当说了来意。
“嬷嬷坐着喝杯茶略等一等,我还有几件事要办,等忙完了,咱们一起过去。”李丹若也不多客气,示意婆子在厢房等着,自己径直进了上房。
李丹若正在收拾银票子等贵重东西,姜彦明急急冲了进来。
李丹若示意脂红接着收拾,自己迎上姜彦明。
姜彦明已经换了一身棉布素服,面色青灰,两腮塌陷,眼睛里满是血丝,看着李丹若,也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
“坐下,先喝杯热茶。”李丹若推着姜彦明坐下,倒了杯热茶给他。
姜彦明连喝了三四杯茶,长长叹了口气,声音嘶哑道:“都收殓好了,大哥、四哥都是身首异处,总不能就这样,我就找人,不懂,乱找,后来才知道,这不是针线上的活,得找府衙里的刽子手,总算,后来都妥当了。”
“棺木现在放哪儿了?”李丹若低低问道。
“不敢在城里,先敛进棺里,送到北婆台寺,缝,也是寺里缝的。”姜彦明下意识的缩了缩肩膀。
“大伯父和八郎,有信儿没有?”
“刑部很照应。”姜彦明声音压得极低,“大伯父他们发配永州军中效力,八郎,去雄南。多亏卢郎中,多亏了你。”
李丹若松了口气,双手合什念了句佛。
这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大伯父他们只要熬过一路上的辛苦,到了永州就能无碍了。
“刑部那边信儿刚下来,安南侯家三公子就找到我,唉。”姜彦明这一声唉,感概万千。“三公子说,他家在安南还有几房家人,雄南附郭安南城,三公子说他已经挑了两个稳妥家人,让他们陪八郎去雄南,留在那边照应,我让俞大去了趟安南侯府,当面给三公子磕个头。”
李丹若凝神听完,再次双手合什谢菩萨保佑。
“有件事,大伯娘要和大伯父他们一起去永州。”李丹若低低道。
“她?”姜彦明拧起了眉,片刻,叹了口气,“大伯娘那脾气,她想去,就去吧。大伯父他们明天一早启程,我一会儿就走,还有好些地方要去打点。你明天让人送大伯娘到卫州门外等着,我跟过去送一送,你就别过去了。
“八郎那边,要晚两天启程,这样正好,不用两头跑。”
两人又细细商量了七八件小事,李丹若拿了叠银票子递给姜彦明,看着憔悴非常的姜彦明,迟疑了下,还是嘱咐了句,“你能歇的时候就歇一歇,不能累坏了。”
姜彦明眼圈一红,垂下眼,片刻,抬头看向李丹若,“我没事,你放心,倒是你,比我辛苦,你也要保重自己。”
姜彦明看着李丹若,嘴唇动了动,李丹若眉梢微挑,姜彦明眼前一阵恍惚,仿佛又看到小时候的她,看到他想说什么,就是这样,用挑眉来代替问话。
“有一回,你也让我歇一歇,说臂搁把胳膊都硌红了。”姜彦明低声说了句。
李丹若皱起了眉,这说的是哪一年的话?
姜彦明看着李丹若皱起的眉,急忙解释道:“从前的时候,你刚回到京城那年,你母亲带着你到威远侯府我该走了。”姜彦明说着,垂着头下了炕,不等李丹若说话,抓起斗篷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