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处小小的庭院里(围墙是珊瑚贝壳鱼骨),一棵硕大的紫色海珊瑚下,一把木质的躺椅上,陆大路此刻正安然躺着,微微闭着眼睛,气息平静,仿佛闭目养神一般,又仿佛睡着了。
看不出是活着,还是已有不测。
就这样站着看了一会儿,陆离的眼眶有些发红,陆离使劲擦了擦眼眶,大概是想把泪水逼回去,似乎是被某种情感携卷着,往前走了两步。
而突然之间,带着摄人心魄的美丽,本来空无一物的空气,惊艳地晃动了一下,一抹动人心魄的涟漪,扩散了开去。
圈圈涟漪,清澈地散开,撞到花团锦簇的珊瑚、贝壳,又弹开,化作无数细小的涟漪。
那透明的涟漪在陆离突然变大的瞳孔里晃动着。
陆离试探地挥手,空气又晃出一道涟漪,涟漪扩散开去,又有潋滟的水光。
陆离深深地看着那水光,一个念头像潮水般覆盖过来,填满了全部的心思:太美丽了!
而很快,陆离的目光就移动到了那躺椅上。
陆离往前大步走去,落地又脚步很轻,似乎怕吵到了那可能睡着了的人。
陆大路一圈络腮胡子,玫瑰般一样红,一直延伸到耳际。
火红的胡子,本应霸气的面容,此刻却看起来很是憔悴。
可陆离明明就很近了,往前踏出一步,那椅子就飘远了。
陆离快走了两步,椅子依然在飘飘摇摇地后退,与陆离始终隔着一段距离。
一段固定的距离!
始终!
仿佛感觉到,那是永不可跨越的鸿沟。
陆离回头,看向了那站在西南边宽阔空地上的人,那人在陆地上的时候,全身都像是在寒冰里浸过,面上像是被水泡肿胀了一样。
但现在,在这水中,他的衣服并不是湿的,或者是感觉不到是湿的,陆离自己的衣服,在这水中好像也是干的,那道背对着陆离的身影,负手而立,颇有山外高人的风度,衣袍在飘摇。
陆离皱了皱眉,一种怪异的感觉,在他心里浮了出来,也许他不是少司。
至少不会这么瘦。
这感觉还没有消失,那长身而立的人,就像是感应到了陆离的目光,转过身来。
陆离一怔,惊地目瞪口呆。
那人的容貌锋利无比地呈现出了原形,不再是泡肿,而是星眉剑目,神采熠熠,顾盼生辉,在人世间,也找不出比这还要有精气神的人,气度,风流,姿态。
如从画里走出的谦谦君子。
如水墨画里留白的神韵。
不轻佻而风雅,不厚重而翩跹。
真是天上地下,过去未来,再也找不到一个能与之比肩的。
而下一刻,那人抬步走来,没有瘸掉的腿,没有一瘸一拐,就连走路的姿势,都是踏步无声,如云浮水游。
只是这完美之中,却又有一点不完美。
就是那眼神深处的深深的被搅动着的汹涌情绪,如山似海,如狂风骤雨,如雷电。
似乎只有这眼神,才能与陆地上那个黑鱼马载着的少司重叠起来。
陆离怔怔地看着,直到那人来到了自己的面前,直到瞳孔越来越大,将那一道身影,深深地倒进了心里,陆离微微张了张嘴巴,那轻轻颤动的唇语,仿佛带着不可置信,“少司?”
那双眼冰冷地看了一眼陆离,眼神如冰,才又融化了一般,变动了一下眼神的流动,又迅速结成冰块,仿佛不过是冰块位置的变动。
这双眼的主人,是如此的可怕!
这不是少司,还能是谁?
“可是?”陆离迟疑了一下,道:“少司两次与我相见,都不是这样……”
陆离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仿佛被记忆中某个场景模样吓到,不寒而栗。
“很可怕吧。”少司道,语气里不无戏谑。
陆离点了点头,身子也抖了一下,仿佛这戏谑的轻松,已是非常人才能有的心境。
在这水域中,一切又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少司才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交代你办的事,怎么样了?”少司问道。
这声音虽然平平和和地讲出来,但却如骤雨敲打在迅疾的鼓点上,陆离的心砰砰跳动,仿佛那声音如巨雷炸响在天际。
气场不容质疑。
陆离咽了口吐沫,才看起来稍微平静了一些,陆离道:“在全力地寻找中。”
“奥。”少司回过头来,一双目光看着陆离,结成了冰,仿佛把陆离也冻在了眼睛中。
明明四周都是水波温柔地晃动,陆离却僵硬了一般,仿佛手脚犹如被捆绑住了,动也动弹不得。
那是狮子一声低吼,羚羊眼中不安,眼球快速地转动,而身体却陷入了失控中。
少司就这般看了陆离一眼,忽然嘴角轻轻上扬,目光离开了陆离的脸。
陆离在心里松了一大口气,就像是在水里憋了很久,马上就要被憋死了,肺叶里灌满了水,火辣辣的,突然浮上了水面,猛地喘息,吸取到了大口珍贵无比的氧气。
“我爹他?”陆离问道。
“你爹杀了太多猪,那些猪本都是投胎来受死的,但谁杀他们,谁就业障深重,你爹与你的距离,就是永不了跨越的业障。”少司道。
陆离看了一眼陆大路,陆大路躺在躺椅上,一动不动,若不是为了陆离,也不会来屠猪,陆大路以前是个猎人。
陆离看着看着,一滴眼泪忽然就在眼角冰凉地滚落下来,陆离哽咽道:“他……还好么?”
“我已经停住了他被业障推向更深处,但消除业障,天地间本就是最难的,”少司看了一眼陆离,眼中仿佛在说,所说的话都是真的。
少司道:“能停住业障,已是这世间任何其他人办不到的,消除业障,只有神能办到,而神……”
少司忽然走开,抬头,看向那上空,无限广阔的上空,那里是水域,没有阳光,没有光亮,陆离这才发觉,这水里是很冰冷的,上面是一片灰尘,然后便是永无止尽的黑暗。
“神在哪里?哪里又有神?”少司忽然戏谑地轻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