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老宅离蓝月亮网吧不远,出租车起步价就到了。
盖这房子的地原本是属于他爷爷单位的,随着爷爷奶奶的孩子越来越多,房子盖的也越多,单位有批件,属于合法盖房,新世纪初又都办了房产证。
正常情况下是两个姑姑一人一间,大伯一间,杨旭家一间,三叔一间,爷爷奶奶自己住一间,外带一间最宽敞的堂屋,一间厨房,一间闲置的库房,总共九间房子。
后来姑姑们结婚了,户口就都迁走了,大伯和叔叔也先后搬了出去。
在前世杨旭父亲去世以后,奶奶给两个儿子一人拿了几万块钱,相当于买下了他们那两间房,让他们也把户口迁了出去,这样户主就落在杨旭的母亲头上。
又对几双儿女千叮咛万嘱咐,别和他们娘俩争房子,就怕他们孤儿寡母过不下去。
不过,2008年这个当口,杨建华还在,奶奶自然不用再操这心。
杨旭下了车,顿生近乡情怯之感。
既着急见到尚属年轻的母亲,心底却又有点害怕马上见到。
待他爬上梯坎,只见大门禁闭,心知母亲大概还未回来,感到庆幸的同时又有些失落。
母亲年轻时的模样,他都快忘记了。
他还挺想让母亲逮个正着,然后挨一顿好打的......
开门走进自己屋里,看着头顶的白炽灯泡,牡丹图案的窗帘,还有那掉漆严重、边缘已经包浆的红木书桌,杨旭在原地站了许久。
忽而淡淡一笑。
这栋房子未来能值九百多万,说起来也算是另类的豪宅,如今也只是他的家而已。周遭的一切,都是那么顺眼。
缓了缓情绪,他走到书桌前,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书。
是《5年中考3年模拟·数学》,看着有些旧了,但页脚很平整。
再翻开封面,只见扉页上写着一副对联:“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轻轻拂过满是稚气却又锋芒毕露的文字,杨旭心中感慨莫名。
即便是拿已经到手的九百万,换得人生重来一次的机会,这波也不亏。
更何况,到时候那笔钱说不定依旧属于自己呢?
美滋滋!
如今他可不再是已经毕业几年却仍碌碌无为的社畜,而是“钱”途无量的准高中生。
这世上还有比高中生活好的日子吗?
他只需搞好学习这一件事,人际关系也超级简单,万事不必他来操心。
更关键的是,此时此刻,他的父亲尚在人世,母亲自然也还没被生活压垮。
一切都美好得很不真实。
放下书本,杨旭简单洗漱了一下,带着对全新未来的憧憬,在床上躺倒就睡。
瞌睡来了,他说的是真的。
至于中考成绩,郭宇倒是全说茬了,他自己少不了挨一顿好打,而杨旭则侥幸逃过一劫。
666分,这个数字他能记一辈子。
......
“起来吃饭,都大中午了,还睡呢!”
杨旭再次被唤醒。
坐在床沿的姚恩霞见他醒来,脸上带着几分嗔怒,轻轻在他被子上拍了下,温声说道:“瞌睡越睡越多,你晓不晓得?考完试没啥事做,早点起来出去转悠两圈也好啊。”
在杨旭的记忆中,皱纹爬满母亲姚恩霞的额头,几乎就在眨眼之间。
这会儿看起来却是光彩照人,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整张脸都是昂扬自信的神态。
似乎岁月的刀奈何她不得,她姚恩霞尽管年近四十,也仍是那个生而骄傲、任情恣性的女人。
只因家里顶梁柱还在,需要她操心的事情要少得多。
一句话的功夫,杨旭心里早已是百转千回,嘴上却应道:“妈,我出去转悠了,觉都还没睡好,这不,刚回家躺下呢。”
姚恩霞顿时怔住,“啥意思?”
杨旭笑道:“我是说,昨儿晚上出去玩了个通宵,这会儿正瞌睡得很,午饭我就不吃了。”
这年月,杨旭又是这年纪,出去玩了个通宵那就只有一个去处。
网吧!
天老爷,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在家长们的眼里,多好的孩子只要沾了网吧,那可就坏了菜了。
更何况,杨旭这小子本就是个让人不省心的!
一天没拾掇在自己眼皮底下,小小年纪就敢跑出去玩个通宵,以后年纪更大些,那还得了?
姚恩霞恨得咬牙切齿,语气已经带着寒意,“你通宵是上网去了?”
“嗯呐。”
杨旭似乎毫无所察,点头应到。
啪!
姚恩霞猛地掀开薄薄的被单,结结实实在杨旭手臂上拍了一下,“我一天不在家,你就敢溜出去上网了,还玩通宵?要造反是不是!”
心里越想越气,巴掌接连拍下。
杨旭假意躲闪,边挨打边笑个不停。
“别动手啊!刚才你还说让我出去转悠呢,这会儿怎么又打人呢?”
“笑个屁!我是让你出去转悠,有让你出去通宵上网?既然你有本事大半夜跑出去,有本事你别躲?我看你就是想故意气死我,没人管你,你才好出去潇洒,是吧?老娘偏不如你意!”
打着打着,姚恩霞也打累了,指着杨旭鼻子笑骂:“这顿打先欠着,等考试成绩出来了,咱们娘俩再算总账!你看我不好好收拾你一顿。”
“哟,那您老人家还是先打了再说吧。”
杨旭生受了几巴掌还嫌不过瘾,登时嬉笑道,“不然恐怕就没这机会了。”
“怎么,你觉得自己考得还挺好?”
姚恩霞听出弦外之音,怀疑地问道:“对过题了?”
“嗯呐。”
杨旭点头。
原本他还打算来一出苦肉计,先不说自己能考得上十八中,等正式查成绩的时候再给大家一个惊喜。
不过一觉醒来挨了顿打后,他又觉得为了自己装逼而让母亲继续忧心下去实在不当人子。
便信心满满地说:“考上十八中手拿把攥的事。”
前世他懂事后对姚恩霞是怀着深深愧疚的,再说往后能装逼的机会还多着呢,这会儿在自己亲妈面前就算了。
“哼,你少得意。”
姚恩霞闻言顿时一喜,转瞬间又阴沉着脸,伸出手指在杨旭脑门上摁了摁,“这会儿尽拿好话敷衍我,到时候要是没考上,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自己儿子是啥样,姚恩霞其实心里门儿清,因此对杨旭的期望,也就是考个渝州十八中学。
这倒不是说十八中不是好学校,好歹也是渝州直辖后第一批省级重点中学,手握清北推荐资格的全国名校来着,教学环境和教学质量都是有保障的。
只不过,肯定比不了一三八之类的顶尖名校,录取分数线就差着二三十分呢。
期待杨旭能考上十八中,也是因为离家比较近,没道理舍近求远。要是因为分数不够得交择校费,或者为了省下这笔钱去读其它比十八中稍差的重点中学,那对于姚恩霞来说多少都有些丢脸。
既然儿子看起来这么自信,姚恩霞心里也信了三分,垮着脸瞪了他一眼方从床沿上站起来。
“莫挺尸了,赶紧起来吃饭。反正考得是好是差,你想躲是躲不过的。要是真的考砸了,哼哼,有你好受的。”
“好勒!真要是考砸了,到时候您就痛快打我一顿,我躲一下就不是你亲儿子。”
“那敢情好,谁生的让谁给我领回去!谁稀罕你这儿子似的,操不完的心。”
......
门被关上后,杨旭坐在床头久久没动弹。
有个词叫“彩衣娱亲”,讲的是古时候老莱子性至孝,年七十,常著五色彩衣,作婴儿嬉戏的样子逗父母高兴。后来人们常用以比喻孝养父母。
杨旭刚才有意逗母亲,既是“彩衣娱亲”,也是打开自己心结的一种方式。
前世他父亲去世后的十年,也是他娘俩关系紧张的十年。
姚恩霞倒是再也没打过他,可比真的动手狠狠打他一顿更让人难受。对他说话的口气日渐温和,却也常常转头就发出一声有苦难言的叹息。
等到杨旭幡然醒悟时,已经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
如今既然有幸重新开始人生,他很愿意扮演好那个年少不经事又调皮捣蛋的儿子,每天无忧无虑,享受与母亲逗乐的日子。
从楼上下来,杨旭穿着双凉拖鞋走到院子里洗了把冷水脸。
顶着红杠杠的日头,很有些发泄的冲动,一时没忍住,便真的大声吼了出来。
“嘿~喲~喂!今天是个好日子......”
在心底压抑了好些年的情绪,也随着这声吆喝一扫而空。
“叫冤呢!一起床就鬼哭狼嚎的。”
一句歌词还没唱完,就听见堂屋里传来母亲斥骂的声音。
“嘿嘿嘿。”
歌声戛然而止,杨旭笑笑着没有回答,三步并作两步进屋去吃饭。
烧茄子、油焖土豆、四季豆炒肉,外加绿豆稀饭,都是很家常的吃食,但荤菜显然是姚恩霞特意加的。
餐桌上只有他们娘俩,奶奶大概被哪个叔伯姑妈接过去住了。
杨旭边吃饭边拿话逗母亲开心,让姚恩霞乐不可支,觉得这些天再没这顿饭吃得舒坦了。
直到收拾碗筷的时候,她总算想起还有正事要跟儿子说。
“几号可以查成绩,你还记得不?”
杨旭记得个屁。
皱起眉头做出一副懊恼的样子,“哟,这我还真给搞忘了。”
“你啊!”
姚恩霞狠狠瞪了一眼,“我看你哪天是要玩得忘记你妈是哪家的女儿。”
“不至于,姥姥对我那么好,忘记谁也不能忘记她啊。”
“瞎说,姥姥对你好,奶奶对你难道就不好?”
杨旭连忙否认,“我可没这意思。”
“哼。”
姚恩霞心知是自己说错了话,而且即便婆婆不在家,也不好跟儿子多说这个话题,便赶紧岔开。
“7月1号你起床了自己打电话去查成绩,完了记得给你爸打个电话说一声。那天我中午肯定不能回家,单位一堆事儿呢。”
“那我还是等您晚上回家一起打电话查吧,当场查了成绩当场就打我,多好!”
杨旭顿了顿,神情严肃地说:“嗯,咱爸就先不急,他工作可忙呢,就让他先别赶回来了。”
“现在知道怕了?我看就得他回来狠狠捶你一顿。”
姚恩霞生生气笑,也不说同意不同意,用力把碗扔到桌上,“敢跑出去通宵上网,长本事了!”
杨旭嘻嘻哈哈地帮母亲收拾碗筷,心底却幻想着父子再次相见时的情景。
他是会抱头痛哭?
还是会因十余年的阴阳两隔,再难开口喊出那个字?
又或者是装作无事发生,在父亲面前也能像今天这样嬉笑逗乐?
只不过,杨旭想着想着却发现,自己记忆中父亲的那张脸早已模糊不清。
一时间让他有些怅然失神。
扶着门框眺望远方,思绪一直飘到几百公里外的鄂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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