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很快上来了,店里服务小生的手脚很麻利。
两人默默地吃着,只能偶尔听见碗筷的声音。
“快高考了。”江晓雨忽然冷不丁说。
“是啊,好快。”路迟回应,确实这时间一晃总是叫人猝不及防,回过头来尽是没有抓住的东西。
“不过对你来说完全没有什么需要忧虑的吧,想上什么大学还不是随便你挑。”
“未必,人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你想去哪?说不定有缘的话,我们也能上同一所大学呢,不管在哪里啊,都还是认识的人在一起更开心,不是吗?”
江晓雨调皮的眼神看向路迟,他却有些想要闪躲。
他张开嘴想要说话,不知为何没能发出声音。
大概是因为饭太咸了有些齁嗓子吧,路迟这么觉得。
他喝了口水,犹豫片刻这才说道:“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可能要出国了。”
那一瞬间,他看见对面女孩的瞳孔微微放大,眨巴了几下眼睛之后又很快恢复原样。
“哪所大学?”江晓雨问,语气里不知为何多了一份坚决。
“美国,卡塞尔学院。”路迟如实回答。
“就是那所自己申请永远也没用的学校?”江晓雨微微绷紧的身子忽然松了下来,轻飘飘地靠在椅背上。
“是的,你也有听说啊。”
“那恭喜你呀。”她忽然笑了,努力扬起自己的嘴唇,灯光打在上面,显出一片不均匀的红色,这是刚刚学会化妆的女孩用笨拙手法做出的伪装。
饶是这样,仍旧挡不住她的天生丽质,那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晶莹得仿佛挂着泪珠一般。
那笑容里透着藏不住的悲伤。
“别这样了,又不是永别,我肯定得回来的,我们是朋友嘛。”路迟也只能生硬地说,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发干,又觉得自己的话没有任何道理。
“没什么哦。”江晓雨揉了揉眼角,很快恢复平静,“或许快离别了,朋友之间,有些不舍很正常嘛。”
路迟最是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他很快借口上厕所稍微逃开一会。
洗手台前,他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面自己的眼睛,半晌没有动静。
忽然一旁的窗边有人轻轻在敲玻璃,他打开窗,只见外面是满脸狡猾的林一诺,手里拽着两个晕过去的男人。
“钓上两条鱼?”路迟不动声色地问。
“是啊,大丰收。”
“你该不会是找我邀功来的吧?”
“哪儿的话,你一不给我发钱,二不能助我免考,我向你邀什么功,只是觉得你可能需要跟人说两句,这才来看看你。”
“你都听到了?”路迟心想这人八卦心怎么这么重,一边忙着揍人一边还不忘了偷听。
“嘿嘿嘿,学院里有一门课叫间谍学,很有意思的。”林一诺说道,然后话锋一转,“是个好女孩啊。”
“确实。”路迟没有否认。
“你真的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吗?”
林一诺的提问让路迟愣了片刻,随即他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他又不像江晓雨说的那样,真的是跟木头。
那一个班里朝夕相处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日积月累,他又如何察觉不到呢。
他只是在骗自己罢了。
“我觉得要不你接受她吧,反正不坏,只要你嘴严实点,不要把学院有关的秘密泄漏出去就好了,跨国恋也没什么嘛,写成小说别人都爱看。”
“不是跨不跨国的问题,我对她没有那种想法。”路迟挠了挠头,罕见得有些烦躁,“没有就是没有。”
“那就没有咯。”林一诺的语气倒是爽快得紧,“没有也不是坏事,吃你的饭去吧。”
路迟回到座位上的时候,那个女孩仍旧安静地坐在原地,桌上的菜一点没动。
“多吃点肉。”他也只能这么说,“晚上天冷。”
“嗯。”江晓雨点了点头。
她一筷子夹起盘中的小炒肉,忽然说道:“真好啊。”
“什么真好?”路迟问。
“我是说,能够生为你这样的人真好啊,想干什么都能轻松做到,简直就像如所不能的超人一样。”
“我从没觉得自己是超人,哪怕是,如果没有你,这个超人或许也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弟弟。”
“哼哼,我也超勇的啦。”
“那是,不勇的人哪能挥舞着拖把给一群小混混揍跑了,何况那拖把上还沾着点什么。”
“你是不知道那时候我有多豁出去,还有这件事不要再提了,这是我人生中的污点,哪怕是靠沾着那啥的拖把才搭起了我们之间友谊的桥梁。”
两人都不住露出笑容,气氛渐渐放松下来。
“大半年了吧。”江晓雨伸了个懒腰,“那之前我们连话都没有说过,你只是我心中一个高大的背影。”
“你这么说我可担待不起,在所有人眼里,你也是无比优秀的女孩。。”
“就跟其他优秀的女孩一样,是么?”江晓雨问。
路迟给她说得一愣。
江晓雨则继续说道:“而且,那所有人心里无比优秀的女孩,她也不过是好命有张脸皮,会两手三脚猫的才艺,又恰巧生在一个比较富庶的家庭里而已,你知道,这一切,都是很脆弱的。”
“脆弱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这张脸和唬人的三脚猫才艺,出了校门之后还能有什么用呢,至于富庶的家境,那是我爸爸拼搏出来的东西,不是属于我的,而且——”她忽然咬紧了嘴唇,灯光下翠艳得想要淌出血一样,而后又缓缓放松,“他住院了。”
那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气氛又忽然收紧。
“什么时候的事?”路迟心里一惊。
“一个月前前,心脏问题,估计是累的,不知道要住多久,但是以后大概没办法再高强度工作了。”
“我记得你家里是个家族企业吧?”
“对,他或许该退位了。”江晓雨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绕着桌上的玻璃杯打着旋儿,“要说什么企业,也不过是小商铺子稍稍做大了一些而已,我爸爸是白手起家,带着一大家子人,从店长干到董事长,一路上全靠他。我那些好吃懒做的堂哥表姐们,能够游手好闲地拿着工资,都得多亏了他。”
“他很厉害。”路迟说。
“没错,他非常厉害,做生意也是很不容易的,多少大风大浪走过来,不辞辛苦,带领着我们打败了无数的人,他就是我心中的英雄,可惜啊——”
“只是生病了而已,你也不用太沮丧了,上年纪了,心脏啥的有点问题很正常。”路迟安慰道,“何况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嘛,一路上都是一起走过来的,他们肯定会搭把手,这点小难关总能闯过去。”
“其他人,没错,就是家里的其他人。”江晓雨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生硬,捏着筷子的手微微作响,“你知道吗?我爸爸住院消息传开后的第三天,他们偷偷举办了一场聚会,我知道了以后躲在窗外听着,以为他们会哀悼,可我听到的是笑声,是碰杯,他们乐地跺脚,他们在弹冠相庆,庆祝这个保守固执的老家伙终于快不行了,从此自己可以获得更多的好处,他们祈求上天保佑快点带走了这个眼中钉——”
“这是......真的么......”路迟震惊。
“没错!”江晓雨的脸色忽然像是喝了酒一般的通红,她抓起手里的杯子狠狠砸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刺痛着路迟的每一根神经,“那是曾经给他们带来希望的人!他们的衣食父母倒了!但是没有人悲伤!所有人想着的都是自己能多分些什么!这么多年来我爸从来没有期望过他们感恩,但是这群丧家的白眼狼没有一点对于人最起码的尊重!他们排挤我!想趁着大好的机会把我爸爸家里最后的一点血脉驱逐出去!我咽不下和口气啊!”
她抱着脑袋,满脸涨红,大口呼吸。
路迟还没有来得及反应,面前的女孩却又安静了下来,她变得轻飘飘的,像一片树叶。
“但是我咽不咽的下这口气又有什么呢?”她轻轻地说,“我还能把这些事情告诉我爸么?嗯?把他气死在床上?我是个没有妈的孩子,不能再没有爸了。我身边的东西一直不多,还总是在没,等高三结束你也要没了。”
“没了,都没了......”她仰起那颗让无数男生心动的脑袋,看着窗外的夜空出神。
路迟在一旁听得如坐针毡,他一直期望着能够将人情还给这个女孩,但是现在他能些什么呢?
他擅长的拳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那一点点的聪明才智和人格魅力也不足以改变什么。
钱的话更不用说了,他那点资产,在别人眼里大概都不够个零头吧。
唯一能给的东西,却又没办法答应。
那种事情,不行就是不行,此刻如果他松口的话,那不叫爱情,而是让人恶心的施舍。
他只能走上前去,坐在女孩的身边,像朋友那样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谁知道江晓雨深吸了一口气,那苍白的脸上很快化归平静,她看向身边的路迟:“谢谢你,跟我出来吃了这顿饭,让我发泄一下,现在感觉舒服多了。”
“接下来你要怎么办?”路迟问。
“怎么办?就老样子过我的生活咯,我爸出院之前是这个事情我是不可能告诉他的,至于公司里的位置,法理上写的明明白白,他们最多也就排挤一下,给我晾一边去,等我爸爸回来的那天,看他怎么收拾这帮王八犊子。”
“那就好。”路迟点了点头,“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尽管叫我就好了,虽然这种事情,我能帮上的地方可能不多。”
他这时候才感觉心里放松下来一些,拿起桌上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你已经见过卡塞尔学院的招生办了,对吧?”江晓雨忽然说。
老实说吧,路迟这辈子,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不是没有遇上过,从今起多了一次。
他差点被呛死。
这一刹那间神色的变化果然被江晓雨给捕捉到了:“果然你们已经见过面了啊,不然你也不会这么肯定。”
“你这家伙,怎么跟个侦探似的。”路迟汗颜。
“能把我也介绍给招生办的人么?”
路迟犹豫了,江晓雨并不知道那所学校真正的情况,按照林一诺的说法,非混血种肯定是不可能入学的。
“没关系,不需要你为我推荐,你只需要告诉他们,有这么一个人,她希望能够入学,让他们知道这件事,能够看到我就行了。”江晓雨说的很认真。
路迟考虑了两秒之后,也同样郑重地点了点头道:“我会告诉他们的。”
他刚刚说完,就看见江晓雨一脸“希望到时候我们能选到一个专业”的表情。
“说好了啊。”她喜笑颜开地说道。
路迟忽然感觉自己是不是被人下套了。
“走吧。”女孩蹦跳着起身说道,这场晚宴即将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