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暴雨下了整整一个月。
日暮时分,乌云再次笼罩在头顶,压的人喘不过气。
大刑村南河。
阴暗的滩头,火把连成一片,宛如一条蜿蜒的巨龙。
火光下,人头攒动。
铁器碰撞夹杂着轮轴转动发出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夜色里,显得尤为刺耳。
一个五十出头,胡子拉碴的中年人站在土堆上,拿着土喇叭,放声高吼。
“打好桩基,建强排站,排涝减灾!县里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们!是对我们的信任……”
“砰——”
只听一声轰响,地面随之一震,话音戛然而止。
“咋了?”
陈建业扔下手里的喇叭,一个翻身,跳下土堆。
“村长!打桩的钻头断在孔里了!”
“他娘的!关键时候掉链子!”
村民们围在泥浆翻涌的钻孔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一个蒙着头巾的女人背着竹篓,匆匆赶了过来。
“怎么回事?”
女人出声问道。
“王技术员!您快瞅瞅,这钻头断在孔里了,要不咱换个地方,重新打个眼?”
“不行!孔的位置都是设计好的,坏了一个,其余的孔都要废掉!找个人下去,把钻头捞上来!”
“找谁?”
陈建业两眼一斜,转头扫了一圈。目光所及之处,村民们纷纷避散。
下去,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谁愿意?
谁也不愿意。
“这可不比在水里,孔里都是泥浆,两眼一抹黑,啥也看不见!出了意外,没办法救啊!”
陈建业看着女人,犹豫道。
“我来。”
女人二话不说,卸下背上的竹篓。
陈建业急忙摆手制止,“那可不行!你是上头派下来的技术员,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担待不起啊!”
“没事,我水性好。再说了,捞钻头也是技术活,不了解钻头承轴,你就是下去了,也捞不上来。”
女人扯下头巾,露出那张不太清秀的脸。
干裂的嘴唇,乌黑的脸蛋,妥妥的农村妇女形象。
陈建业再三劝阻,实在执拗不过,只能顺从女人的意思。
“水管!绳子!密气瓶!快!”
随着他一声招呼,村民们纷纷行动。
半个小时候后,万事俱备。
女人深深的看了眼竹篓,随后绑上密气瓶和绳子,跳入浑浊的泥浆之中。
陈建业坐在地上,眼睛死死的盯着钻孔。
几天几夜没合眼,一个走神,他就打起了瞌睡。
仅仅片刻,耳边便传来刺耳的尖叫声。
陈建业一个趔趄,差点栽进钻孔里。
“村……村长,钻头上来了!王技术员她……”
一个满脸污渍的汉子踉跄着跑来,嘴巴哆嗦不止。
“王技术员怎么了!”
陈建业抓着汉子的衣领,怒目圆睁。
“绳……绳子断了,王技术员她上不来了!”
汉子吸着鼻子,哽咽道。
“噗——”
突然,钻孔喷涌出大量泥浆,浑浊的污水逐渐变成了血红色。
陈建业挨的近,被这股血红色的液体溅了一身。他抹了把脸,竟然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血!是血!王技术员的血!”
村民们惊恐的看着“鲜血淋淋”的陈建业,乱作一团。
血还在不断的往外涌,几乎将整个滩头染红了。远远的望去,仿佛置身在一片血海之中。
“瞎说八道!就是把一个人拧成干!也挤不出这么多血来!”
陈建业强装镇定,扯着嗓子吼道。
说实在的,他也被吓得不轻。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来没见过这么诡异的景象。
“村长,咋办?”
一旁的汉子擦了把脸上的污渍,提心吊胆的问道。
一刻,两刻,见没有回应。他再次喊道:“村长!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陈建业从外褂口袋里掏出烟杆,塞上碎烟叶,点上。
一阵吞云吐雾过后,他终于开口道:“继续打孔。”
说话的同时,他那拿烟杆的手,止不住的颤抖。
深夜。
火把的光芒渐渐黯淡。
陈建业望着不断往钻孔里填埋混凝土的村民,重重的叹了口气。
“哎!出生没了爹,现在又没了娘。娃呀娃,你说你咋这么命苦呢?”
他轻轻地掀开竹篓的盖子,一张红彤彤的小脸蛋显露在昏暗的光影之下。
娃娃在鼾睡,幼嫩的小手抓着一只稻草编织的玩偶。
……
二十年后。
大刑村。
天气炎热,酷暑难熬。
西边的一处茅房里,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半蹲着身子,汗水顺着他的脖颈流下,浸湿了军绿色衬衫的领口。
门外,一个长相潦草的胖子弓着腰,两手捂着屁股,不停的哀嚎。
“老秦!好了没?”
“再等等。”
三四分钟后。
“老秦,到底好了没!”
“再等等。”
又过了几分钟,胖子满脸青紫,夹着屁股,一步一挪的朝着茅坑后方的蓄粪池移去。
双脚踩在蓄粪池边缘的石板上,两手飞快的脱下裤子。
“噗嗤——”
“噢~爽!”
那张被憋的青紫的脸,渐渐恢复了红润。
蹲在茅房里的青年听着外面传来的动静,不由笑了笑:“陆胖子,你啊还是小心点,别把石板压塌了,这要是掉……”
“噗通——”
话音未落,便传来落水声。
“老秦!快!我掉粪坑里了!”
……
一片高耸的杨树林下,臭气熏天。
胖子满身污渍,笔直的站在那里,目光有些彷徨。
他抬起头,看向捏着鼻子憋笑的青年,幽怨道:“秦长安,你要是拉的再快一点,我能遭这罪?”
“陆小迪,你这不是鸡屁股栓绳,扯蛋嘛!这事能赖我?瞧你这一百八十斤的肥肉,别说石板了,就是给你一座大山,你都能压塌喽。”
秦长安摊了摊手,没好气道。
“我不管!你就说咋办吧?我这样子回去,铁定要被我爸吊起来打……呕~”
陆小迪说着,只觉胃里翻江倒海,一阵干呕。
蓦地,他眼珠子转了转,伸手指着村子的南面道:“要不?我们去南河洗个澡?”
“村长叮嘱过,不能去南河。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偷偷去过一次,还没到河边,就被村长逮住了,把我揍的半死。”
秦长安犹豫道。
“没事!他现在就一糟老头子,能管得住我们?再说了,我们悄悄的去,悄悄的回。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陆小迪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道。
“行吧,舍命陪胖墩。”
秦长安点了点头,索性把村长的叮嘱抛到脑后。
大刑村的南边,是农田。
水稻即将成熟,远远的望去,金灿灿的一片。
一胖一瘦两个青年,在田埂上穿梭,跨过一望无际的稻田,便到了南河。
站在岸边,望着不断翻涌的河水,陆小迪迫不及待的跳了下去。
这一跳,足足溅起几米高的水花。
秦长安看着在水中不断游动的陆小迪,很是心痒,但见水面上漂浮的粪便污渍,立马收住了跳下去的心思。
“这片水都被你染臭了,赶紧洗洗,咱们换个地方。”
他站在岸上,不断的催促着。
太阳西斜,阳光映射在水面上。
秦长安眯着眼,迎着太阳的方向望去,隐约可见一座灰蒙蒙的建筑横架在南河上。
他伸长脖子,指着那建筑,开口问:“胖子,那是什么东西?”
陆小迪爬上了岸,甩了甩身上的水,把衬衫裤子脱掉。
他顺着秦长安所指的方向瞄了两眼,随口道:“强排站,很早以前就有了。这几年没什么洪涝,再加上结构老化,荒废了。最近,听说县里打算把这玩意拆掉。”
“走,去瞧瞧。”
秦长安迈着步子,朝着强排站走去。
“那有啥好看的?就一排水的玩意。”
陆小迪拎着湿漉漉的衣服,赶忙跟上。
强排站的一头建在平坦的高地上。
爬上高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灰色的大理石雕像。
雕像高约五米,矗立在强排站入口的正前方,活像一尊守门神。
“我听说,当年建强排站的时候,死了一个技术员,好像是捞钻头死的。女的,年纪轻轻,才三十来岁。县里领导感恩她的功劳,就建了这么一座雕像。”
陆小迪说着,双手合十,对着雕像拜了拜。
“老秦,你也过来拜拜!咱们要对死去的人心怀敬意!”
“可拉倒吧!还敬意?你看看你,全身上下只剩个大裤衩,就差把“流氓”两个字贴在脸上了!”
“我,我这……”
陆小迪老脸一红,憋不出一句话。
秦长安绕着雕像转了几圈,看的一头雾水。
孤零零的一座雕像,连个文字介绍都没有。
陆小迪见秦长安盯着雕像神思物外,不由撇了撇嘴:“村里的那些老家伙,嘴巴严实的很。你要问他们有关雕像的事,屁字都不放。就这些,还是我爸醉酒的时候,我不小心偷听到的。”
“往事不堪回首,他们不愿提及也很正常。”
秦长安摸着下巴,淡淡回道。
他将视线从雕像上挪开,转身朝着强排站走去。
强排站的铁门锈迹斑斑,门把手的钥匙孔处有几道细长的划痕。
透过长满青苔的窗户玻璃,看不清里面的景象。
“老秦!这里的水干净!我先耍了!”
陆小迪此时已经站在高地的滩头上。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了水里。
秦长安见胖子玩的不亦乐乎,脱掉衣服鞋子,紧跟着下了河。
他的水性不如陆小迪,只能在河道的浅水区扎个闷。
夜幕渐渐降临。
陆小迪惬意的浮在水面上,抬头仰望着星空。
不多时,一阵刺鼻的血腥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