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船一方口既未封,当然要说话,大声喊叫许久,倒是岸上的陆军先听明白了,当即吓得跑去找陈老耽,说是当朝陈老相国就在来船上,跟白都督闹起来了。
陈老耽吓得一蹦跳起来,吼道:这还了得,不要是误会了吧!于是赶紧跑去看。舰队指挥见他奔来,赶紧将白都督的命令转告他。
陈老耽想:有道理!
两个巨寇才刚刚抓到,朝廷哪那么快就知道了!就是知道:一个十几年前就曾告老不准的老相国,又何至于千里迢迢、舟车劳顿地跑到铜坞来!老命不要了?
再说来干嘛呀?
打仗,已经用不着他抢功劳,他不至于。那不奇怪吗?
再说,来就来了吧,见有官军拦,停一下船,说几句话不就行了,又何必冒险硬闯?
说他们不是冒名顶替来抢老仙儿他们的,谁信呀!
一定是青铜王的残渣余孽兴风作浪!
因此他立刻咬着牙根说:既然都督吩咐得明明白白,我们照办就是。那些胡言乱语,不要听他!
于是封锁得更加紧了。
眼见好说不行,陈老相国那儿终于撑不住发急了。
老人家脑筋好,想了想,便组织了一个跳海明志行动。
几十个水兵和步兵头领,各带印信,扑通扑通跳进水里,不顾岸边巡兵阻拦,东游西潜,钻头觅缝非要上岸。
更有几个相府幕僚,带着相府的凭证和文书,照样跳海,来到岸边齐脖子深水里站着,高举文件,嘴里大声宣谕,要铜坞驻军恪守朝廷法度,迎接相国视察。
人既上来,赶也赶不回去,只能逮捕。
一逮捕便是接触,便可挣扎分说。
如此这般,又有理由,又有证物,谁好不信?于是再过了一会儿,就说动了逮人的人。
逮人的人不敢作主,立刻层层汇报,请上面再作查究。如此七弄八弄,七折八弯,终于说信了岸上海陆两军的统领们。
统领们心动了,但来人到底是不是陈相本人,因为谁都没有见过,还得找人确认。是就好说,不是的话,谁敢违反都督禁令跟他说话!
因这一找,竟然直拖到从城里请来几位任过高官、傍过皇家的本土耆老,一个个颤巍巍扶着走来,隔船看过,说正是正是,来的就是陈相,只是比以前模样清瘦些,这才终于肯定。
而时辰也就到了早晨。
众官确定了对方身份,统统屁滚尿流,伏地告罪后,前呼后拥地把老相国接下船来,迎入陆上大营。
这就要查明一切,刨根问底了。
大家早知人去楼空,但还是把老相国请入中军大帐,说是白朱二都督就是从这儿走的。
老相国看过大帐陈设简洁,中间又有帘幕隔开,问了问,才知两都督平素生活简单,不尚浮华,而且住也分室,相处有礼,不由点头。
但相国亲临,都督却明显有意回避,这一点谁都遮饰不过。问那些幕宾将校,谁都不知道都督是什么意思。
再找亲兵马弁,大半跟随走了,只剩余不多几人,问他也都说不清楚。
帐中还有几个箱笼,亲兵们说其中两个是放衣物的,两个是各自存放军机要件的。放衣物的已空,放要件的却上了锁。
相国也踌躇了半天才命开锁。
打开一看,印信、符节、文书、简帖以及一些御赐之物摆放得整整齐齐。上面却放着一张写了几行字的素纸,书写的是陶潜的归去来辞的几句: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下面一片空白,没有了。
这就是告别词了。陈相国心想。当时身在帐中,想必他已有深处敌营之感,因此才告别得这么隐晦。是怕写得太直白,人翻着了会去追他吧?
真是个心细如发、机警缜密的孩子!
闹腾了一夜,他困倦,但更多的是心中的沉重。
一个刚打下铜坞的前方统帅,只因听说自己来到,就不辞而别,还要布下种种障碍,甚至发炮阻拦!
何其憾之深耶?何其惧之甚耶?自己的行为真有这么可怕吗?
秘密来西,是上头的意思,不可违抗。逮问万蒋,是想作为人质,让他投鼠忌器。兵围米府,是怕转移财产,说不清楚。军前夺印,则是为了劝止逋逃,让他自证清白。
一切都是为了搞清那些人言藉藉的问题,还他一个公道,却让一个大功臣立刻心不自安,弃军远遁!
幸亏王府已经攻下,元恶就逮,若是不幸激成兵变,岂不立成大祸?那就不仅大青铜,恐怕这西海三郡,也非复朝廷所有了。
治大国若烹小鲜,取信一人更难若登天,悲夫!
“去伪王府看看吧!”疲累紧张了一夜,至此百感交集心里又有点儿堵,他惆怅地摇摇头,带头走出中军帐。
来到雄伟却又残破的青铜王府,守军见是相国亲临,立刻立正敬礼,恭敬地导入府中。
院内比较杂乱,到处是挡枪挡炮的临时工事和累累弹痕,看来官军进府之际也经过了一场激战。只是血迹不多,显然杀伤不重。
再看各房各院的缴获。除了禁物搜走,所有财物和贵重物品都还放置在室内,堆放整齐,各有分单,上贴封条,井然有序。
随来的中军簿记官翻开总册,一一指点给老相国看,说这都是白朱二督亲自监督,亲手料理的,一丝不错。
“好,好!善始善终,来去明白!”老相国在心中暗暗点头,“倒真是两个敞亮的孩子!如今新夏官场如此洁身自好的可不多了。”
再去看两个伪帝被擒处,沿路血迹殷然。陈老耽指点说这是钱钧和孙济两方相斗处,加上被偷袭致命的钱钧,一共是十一人。
“那孙济没有受伤?”老相国不禁关心地问。
“他一击之后便退在一旁,抱着张冰洁那个小娘,到人都斗死,方才上来补剑。”陈老耽回答。完了他又鄙夷地加了一句说,“听看到的说,连他的两个随身侍卫,倒地还没咽气,他也加上一刀,想是怕他们落入人手还是怎的。”
他说得轻松,老相国听了却不禁心中一颤。。
“凉薄至此!倒像是那家子人一向的作派。”他在自己心中暗道,“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信乎!”
到了中午,划了几个时辰舢板的几十名水手和军官终于上岸,来到大营,给老相国带来了白都督的亲笔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