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1日下午六点,经过24小时的跋涉,横跨1500余公里的火车缓缓停靠莞城站。
方严跟随人潮涌向出站口。
人群中拉着行李箱的年轻人,兴奋的四处张望,暗暗发誓要在这座城市闯出一片天地。
背着尿素蛇皮袋的中年人们,则更为拘谨,只顾低头赶路,他们想的却是孩子的学费、年迈父母看病的钱。
比人群均值高了半头,且只拎了一个塑料袋的方严很显眼。
他走到和老妈约定的地点,却没看到人。
一些游荡在站前广场上的人,已经开始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他。
“严美玲同志忒不靠谱了......”方严边直视对方,示意自己不好惹,边嘀咕道。
这个年代的火车站,全国有一个算一个,都称得上是非之地。
“靓仔,去边度啊?要唔要打的士啊?”
身后一道女声响起,方严还没转身就先笑了起来“你不是开的理发店么?什么时候改行开出租了?”
“哈哈哈,没骗到你么!”
还不到四十岁的严美玲穿着一袭黑底白波点长裙,烫成小波浪的长发用一条简单的黑色橡皮筋束在脑后,笑的露出了牙床......
即使方严有心理准备,回头看到老妈的一瞬,还是怔了一下。
“走,先回去”
短暂愣神后,方严伸出胳膊揽住了老妈的肩膀。
严美玲也没有任何不适,无比自然地反手挽住了儿子的胳膊。
母子俩身高差了快一头,远远看去情侣似的。
“你手里系乜嘢?”
“给你带的零食”
“哟,这么有心?”
“那可不,为了给你买零食,我在家啃了一个月馒头”
“等你走的时候,我再给你点钱”
“哪多不好意思了”
“对了,你在这待几天?”
“看看你和我爸就回去了,过几天还要报志愿......”
母子俩的身影越走越远,谈话声渐不可闻。
随着人潮散尽,刚刚还人声鼎沸的站前广场再次恢复平静,默默等待着承载下一批旅客的野望以及命运.......
......
莞城章木头镇工业区外,一片密集的板房形成了方圆三公里内最大的商业区。
工业区动辄上万工人,这么大的人口基数下自然会催生出旺盛的商业需求。
别看这个商业区简陋,但阡陌纵横的狭窄巷道中,餐饮、零售、休闲、娱乐样样不缺。
‘美玲理发店’就坐落在这片商业区的边缘地带。
当年粮机厂红火时,严美玲跟着厂里的义务劳动小队免费给老人们理发,在一位退休国营理发店老师傅传授下,她学的像模像样。
谁也没想到那时‘技多不压身’的无心插柳,却成了此时严美玲的谋生手段。
严美玲打开卷闸门,带着儿子走进店内。
“在煮什么?好香”方严使劲抽动鼻子。
“狗鼻子”严美玲笑着走进了理发店最里面的小隔间。
小隔间只有五六个平方,摆了一张上下铺床,一个开放衣架,角落里还塞了一台单眼煤气灶。
灶眼上的煲汤砂锅正氤氲起一缕一缕的白色水蒸气。
“玉竹排骨汤,你小时候最爱喝”严美玲掀开锅盖看了看“成了,已经煲了一下午了”
老妈煲的汤,的确是方严的最爱。
过去这是他们家的病号饭,也就谁生病了,才有口福尝尝这老火靓汤。
“妈,你住这地方也太差劲了,又闷又热”方严端着汤碗回到稍微宽敞点的外间,一屁股坐在理发椅上。
“马路牙子上不闷,你今晚住哪去......”
严美玲说着这样的话,却从里间拖出一台老旧的钻石牌落地扇,对准儿子开了慢档。
“你跟我爸住一块不得了,听他讲,公司给他安排了一个三室一厅的公寓,还有浴缸”
方严循循善诱道。
“你听他吹牛吧”严美玲撇撇嘴“都是他害的咱娘俩没了家,等你结婚了,我就和他离婚!”
“成!到时候咱们一家结婚、离婚一起办,收两份礼钱,办一次酒席!”
“臭小子!哈哈哈”严美玲被儿子的天才想法逗乐了。
对于爸妈之间这点事,方严一点都不担心。
这源于他小学二年级时得到的教训。
那年方严七岁,方卫东和严美玲因为琐事吵架,严女士放了狠话‘离婚’
也在气头上的方卫东立刻就同意了。
严美玲摔门出来的时候对方严说‘两点半叫我起来,去办离婚。’
然后两人分别去了卧室和书房睡午觉。
七岁的方严盯着墙上的挂钟,一秒一秒的熬到两点半,分秒不差的推开了老妈的房门‘妈,两点半了,民政局上班了!’
结果呢......
方严被严美玲狠狠揍了一顿,理由是小朋友没礼貌,进门前没敲门.......
反正,当天下午人家夫妻俩就去逛商场了,他给她买了双高跟鞋,她给他买了件皮夹克。
方严跟在他俩屁股后头,屁都没混着,还哭了一路。
直到方严重生前,两人都50多了,拌个嘴儿还像小年轻似的搞分房睡哪一套。
但俩人好起来的时候,腻歪的能虐死狗。
“你有时间去外婆家一趟么?”
晚上,母子俩吃着零食聊着天。
“我准备明天去我爸哪,可能没时间去看外婆了”方严回道。
严美玲的娘家在岭南北部,但方严的舅舅已带着外婆定居花都。
其实从严美玲落脚莞城,能看出她内心的矛盾,既想离娘家人近一点,又不想太近。
远嫁的闺女如果事事麻烦兄长,说不得就会引起嫂子的不快。
“行吧”严美玲悠悠道。
母子俩沉默了一会,方严忽道:“妈,你跟我回家吧”
“现在还不行啊,咱娘俩连个落脚地方都没......妈总得给你挣出个房子的首付钱”
“.......”方严喉咙有点堵。
前段时间不管是写小说还是卖冰棍,与其说是创业尝试倒不如说是方严在重新探索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2003年。
他的心态比较佛系,总觉得到了时机成熟的时候,把前世走过的路再走一遍就成了。
但现在他认为该认真考虑一下挣钱的事情了。
就在方严默默盘算之时,严美玲站了起来。
“把衣服给我,洗了明天好穿......这么大的人了,出门都不知道带套换洗衣服”
“哦~”
“内裤也脱了”
“啊?”
“啊个屁,你是我生出来的,在我这儿害什么臊”
揉搓衣服的唰唰声从外间传来,这种微弱的噪音让方严感到分外安心,不一会他的眼皮就沉重起来。
这天晚上他最后看到的一幕是老妈坐在床头,弓着背、低着头凑在台灯前,用针线缝着什么。
这个场景有点熟悉,方严还是孩童时,经常伴着这样的画面入睡。
即使方严早已不需要父母保护,但近在咫尺的老妈,还是给他带来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安全感。
这晚,是方严重生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晚。
......
第二天一早,方严睁眼就看到了床头叠整齐的衣裤。
穿内裤时,方严感到异样,仔细看了一下,发现内裤的里层缝了一个封死的口袋。
凭手感能猜到里面是钞票。
这肯定是严女士缝进去的,这也是坐火车时的防盗神器。
穿好衣服,方严接过老妈给的两颗鸡蛋走向对门的肠粉店。
“阿伯,两条肠粉”方严把鸡蛋递给老板。
严美玲也从店里探出乱蓬蓬的脑袋“给我家仔加条虾,一会我给你钱”
“哟,阿玲,这是你家仔啊?个子好高哦......”
在街坊四邻的聊天声中,方严打量着这个鱼龙混杂的逼仄街巷。
突然,不远处另一家‘美发店’的卷闸门拉开了,一个只穿着裤子的男人从里面急匆匆走了出来。
紧接着追出一位穿着睡衣的年轻女人“唔好走!一夜夫妻两百蚊......”
方严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却被严美玲揪着耳朵拽回了理发店“瞎看什么”
“长着眼睛不就是让看的么”方严揉着耳朵。
“顶嘴你最叻”严美玲先骂了儿子,这才对门外狠狠啐了一口“呸~连个剪刀都没,也敢叫美发店!败坏我们业界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