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等待秦州的往凉州赶考的学子,范质又在秦州多待了五天。
而在这五天中,不断有新的教令从凉州传来。
所有上凉州赶考的学子,都可以免费动用公家的骡马当做代步工具,沿途的驿馆也可以提供食宿,不但去赶考有,回来还有。
不过即使是这样,愿意去凉州赶考的还是不多,因为很多人担心官府说话不算数。
毕竟这一去一来也有一千一二百里,万一不给报销食宿,对于一般的家庭来说,是难以承担的。
范质在一旁点了点头,看来张大王这个凉国,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强盛,至少在最基层上,还做不到威信已立。
民众对一般性的法令是遵从的,但对与自身利害密切相关的事情,还做不到完全的信任。
当然,这比中原的晋国还是要好得多,中原数十年来战乱不断,官民之间可以说是毫无信任。
凉国这种情况,只能说比孟蜀、南唐和钱越要差一些,但是要高于中原。
而等到赶考的学子聚集起来后,范质又有了新的认识。
因为秦州一共去赶考的学子足足有一百三十人,看着数量庞大,但实际上考武学的枪棒、弓弩和骑术的武人占了足足一百一十人,处于绝对的优势。
剩下的二十人中,有十四人一看就是乡间的农夫,他们是考农学科的。
剩下的文学士子,只有区区六个人,而且明经科一个人没有,四个人中,三个明算,一个策论。
要知道在凉国,这个张昭从石敬瑭手里讹走的秦州,已经是除了凉、兰二州以外最富庶,论文学则是第一兴盛的大州了。
秦州都是如此,其他州可想而知。
果然,众人一路过秦州到达渭州以后,渭州赶考的有六十七人,武学健儿就有六十三人,文学只有一个去考明算的老夫子。
范质小小的考教了一下,结果目瞪口呆,这水平,连他那个十三岁的弟弟范正都不如。
刘涛的父亲刘讷也一脸的目瞪口呆,不过他主要不是惊讶于河西儒学的水平,而是惊诧于耕田耕的好的老农,也可以考科举。
“天下间岂有凭耕种就可以得授官职的?若是如此,官身还有何威严可言?”
过了渭州,进入狄道,随后行了大约三十余里,就到了兰州地界。
此时的兰州,与范质三年前来时,已经完全不一样。
上次来时,虽有数十归义军骁骑护卫,但仍然有大量的兰州嗢末贼骑不断骚扰、拦截。
甚至有一次数百贼骑采用调虎离山之计,差点就冲进来把范质他们砍死了。
是以刚一进兰州,范质就有些应激般的紧张。
不过对于第一来的刘讷等人,兰州给他们的感觉,就很不错。
驰道笔直,随处能看见有人维修的痕迹,两边阡陌成片,牛羊塞道,一副富庶的景象。
众人一路行了大约十里左右,又累又渴,终于看见了一个小镇子。
小镇名叫长城堡,原本是控扼兰州到渭州之间的军堡,被吐蕃人占据后就废弃了。
而等到张昭一统河西陇右,长城堡又被重建了起来。
不过重建后,军事作用大大下降,反倒是依托这个军堡形成了一个有一百多户人家的小镇。
小镇的官长,就是长城堡的守军队正,同时也是狄道县的县尉。
众人刚刚走近,就听见镇子里敲锣打鼓一阵喧哗,好不热闹。
县尉一见是秦渭两州过来赶考的学子,赶紧过来邀请他们观礼。
原来兰州距离凉州更近一些,那些考农学的,已经考完了,得了勋位的,正在庆祝。
范质这才知道,张大王设立的这个农学科,是干什么的了。
不同于明经等科人数太少,需要全凉国学子一起考才有氛围。
也不用于武举是可以分出高下一二,需要等到大家一起较量。
农学科的考核非常简单,就是对于四时八节的掌握,育种选种的熟练程度,各处庄稼蔬果如何套种以达到最高产,如何肥地以及对于农具的维修和使用。
这些都是可以量化的,也不存在泄题不泄题,判定是否中试也很明确,所以农学的科考就很简单了。
而且农学中试的学子,也不像文武科举出身那么高,张昭设计了一个打分标准,在分数线以上的就中试,中试之后的起点一般就是从九品的承信郎。
这种低级别武官,一年能有几匹布,二百斤粟米和少量的盐糖茶赐下。
最大的好处就是获得了官身,回到乡里之后,地位当然比一般农人高得多,很多还能兼任乡老里长之类。
主要的任务,就是把他种地的手艺,教习推广给周围的农户。
每一个承信郎大约要负责教授少则七八十户,多则一百多户的农户,每年还要根据教授农户的亩产展开评审。
每一年农闲时,各地的承信郎要以州为单位聚集在一起,交流心得,安排农时,以及协调耕牛,水源的分配。
当然,这是最基本的中试者,此外还有两种可以授予正九品的承节郎和保义郎的情况。
其中保义郎还会有农学博士的称号,每年的得到的米粮、布匹、盐茶糖等,要远高于从九品的承信郎。
但前提是他们都不能回到原籍,必须要等待吏部的挑选,然后安排进入胡汉杂居的地方教授农学。
人离乡贱,哪怕是去做官,那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何况还是这种并非正式官员的职务。
今天长城堡中热闹非凡,就是因为他们这里有三个农学博士,将要被分到临近的河州,去教授羌人们种地。
范质看了眼来迎接这三个农学博士的羌人首领,不由得为他们捏了一把汗。
这些羌人穿着厚厚的皮袍子,北上背着长长的硬弓,这种弓,一看就不是寻常打猎用的,而是战场上杀人用的。
其中一个羌人头领脸上几处刀伤纵横,右手虎口厚厚的一层茧子,一只十斤的黄羊提在他手中,就跟一只鸡一样轻松。
范质已经在脑海里开始脑补了,一个个瘦弱的农人,被分配到了虎狼一般野蛮的羌人部落。
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恐怕是死了都不会有人知道吧?
不久前还在不忿于张昭弄出农学科,拉低了官员地位的刘讷也是心有戚戚焉。
流落蛮荒,对于任何一个汉人来说,都是一件可以称为灭顶之灾的惨事。
‘哐!’
这是一声巨大的铜锣声敲响,范质等人向锣声响起的地方看去,只见一尊威武的木制神像,被一众士兵抬了出来。
神像前,十余个身着缁衣的和尚在前边吟唱着佛号,周围还有不少民众在焚香跪拜。
范质仔细看了看这神像,是个着甲天神样神佛,手持有些奇怪的三尖两刃刀,架鹰驱犬。
最奇特的是额头中间有一纵目,相貌堂堂尽显威严。
只是...,范质仔细看了看,总觉得,这个神像身上的金甲,是那么的熟悉。
从相貌来说,咦!不注意那只纵目的话,竟然跟张大王,有六七分相似。
勐然间,范质回头再看,那十几个羌人首领看到了这尊神像,立刻就跪了下去,并将脑袋杵在了泥地上,极为虔诚,哪还有刚才鹰视狼顾,桀骜不驯的样子。
“无上天大慈法王菩萨。清源妙道显圣二郎真君。”
这是神像周围,两名僧侣举着的紫幡上黑字,刘涛的父亲刘讷轻声念了出来。
他瞬时间就呆住了,这半似佛陀半似道的称号,很有深意啊!
没错,张昭张大王现在要把自己的神格提起来,要抢夺二郎神的身份权了。
二郎神的崇拜,在此时,从四川到甘肃再到青海,其实一直都很盛行,甚至现在的关中也有,来源后世一般认为有三个。
李二郎说,即二郎神是修建都江堰的李冰次子,或者说就是李冰本人。
赵二郎说,即认为二郎神是在蜀地青城山的剑仙赵昱。
杨二郎说,即我们最熟悉的噼山救母二郎神。
但这三个说法,在此时都不成立。
李二郎说此刻没有成型。
赵二郎则是五国城留学生给自己脸上贴金弄出来的。
说白了,这赵二郎,就是宋徽宗以自己为原型,意淫出来的。
杨二郎则主要诞生于明代,还要几百年才会诞生。
但二郎神的崇拜,此时已经非常盛行了,张昭经常调查后,发现准确的来源有两个半。
第一个是古蜀国的纵目崇拜,后世三星堆就出土过这种神像,应该是远古时期古蜀人对于他们领袖的崇拜。
极大可能起源于蚕丛及鱼凫时期,只是后来蚕丛、鱼凫时期过于遥远,就逐渐拟人化到了与水有关的李冰儿子身上。
第二个则是起源于氐羌人的纵目崇拜,这应该是远古时期氐羌人,对于自己英武祖先的崇拜与幻想,此时已经逐渐拟人到了后仇池国国王杨难当身上。
第三个来源只有半个,应该是受佛教影响。
此时佛教有位佛陀名叫独建,形象正是纵目,他是毗门沙天的第二个儿子,也是个二郎。
此时还流传天宝年间独建显灵保护了唐玄宗和保护了大唐西域两种说法,应该是佛门僧侣附会推广的,所以大概能算半个。
闲下来后,如此盛行的二郎神崇拜,瞬间就被张昭捕捉到了,他张二郎也是二郎啊!
而且现在河西陇右,已经开始流行张二郎山寨天授金甲的传说了。
特别是齐瞎虎,那是逢人就要吹,说那晚在他的山寨,天授张昭金甲与神兵,还降下天雷相助张昭一人击杀葛咄部马贼。
作为亲身经历的白从信、琼热多金、黄英达等人,也开始极力吹捧,说他们是被二郎神附身的张昭杀败的。
而河西佛门在张昭的示意下,也开始推波助澜,因为他们想进入青塘高原和阿尔泰山以北传教。
于是不过两三个月,法王菩萨就是二郎真神的流言,飞速传遍了整个凉国。
鼓乐喧天中,那个甘谷县的县尉,大摇大摆的站到了十几个羌人首领面前。
“法王菩萨念在你们心诚,又有黑岩寺的大师们恳求,遂赐下金身神像,回去之后,自会保佑你们部六畜兴旺。
此三位农学博士,乃是受过法王菩萨点拨,他们教授的耕种之术,乃是神授之术,须得好好学习。
来年粮米丰收了,切莫忘记向法王菩萨报喜!”
一众羌人首领抑制不住的狂喜,抬起头来时,一张张脸上刻满了顺服和被神灵卷顾的喜悦。
看向三个身材消瘦的农学博士时,也是满脸的尊敬。
“请官人放心,我等一定好好学,今年秋收,定要去凉州报喜!”
“这.....,这样也行?”范质三观尽碎。
作为一个敬鬼神而远之的儒生,他没想到,张大王这么快就要肉身成神了,总觉得好不适应。
“行!当然行!”反倒是刘涛的父亲刘讷来了劲。
“好高明的手段!若是能让这百万氐羌人奉若神明,当大有可为,我看大王要成大事了!”
“惜乎文学之士少了点!”范质十三岁的弟弟范正,已经懂一些事情了。
他觉得凉国什么都好,就是武人的比例,似乎太高了。
“少点好啊!打天下可靠不了文的,只有甲士越多,才能成大事。
而且文士如此之少,不正是我们的机会来了?老夫不过五十有一,说不定还能一展身手呢!”
刘讷已经完全的亢奋了,他感觉自己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又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