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在礼实在有些不走运,谁能想得到,就在这个小小的沿河堡中,竟然有个老魏博牙兵。
准确的说,老瞎子跟赵在礼,还有过一段纠葛。
昔年魏博牙兵造李存勖反时,赵在礼本想逾墙而跑,但被牙将皇甫晖发现,抓住他脚跟把他从墙上扯下来,逼着一起造反的时候,老瞎子就站在皇甫晖身边。
老瞎子不但认识赵在礼,还认识被赵在礼引为心腹的这一批魏博牙兵。
这些想来抢关,然后烧毁白马渡浮桥的魏博银枪都遗留,哪怕再是遮遮掩掩,还是一下就被老瞎子给认出来了。
随着沿河堡的狼烟升起,守护白马渡浮桥的数十滑州中卫兵丁,立刻在队正的指挥下,将预备好的各种拒马拖了过来,还点燃了狼烟,同时将渡口大量的行商旅人疏散。
狼烟的传递速度非常快,最多一刻钟的时间,滑州城东滑州中卫营中点兵台的大钟,就开始铛铛的敲响。
康家堡pu,这是距离沿河堡最近的一个村子,也是附近最受欺负的村子。
因为这不是汉人康氏聚居的村庄,而是粟特人康氏聚居村,跟那个对张鉊有恩的康福还有些亲缘关系。
如果此时有一个现代人看到这个村落的话,一定会惊的目瞪口呆。
因为这村子中,来来去去的女子,绝大部分都是金发碧眼的大洋马,但她们却穿着非常中式的袄裙,说着流利的滑县方言。
这副装束怎么说呢,在后世看着相当怪异,但在大唐乃至五代,又显得那么恰如其分。
此刻,在看到沿河堡的狼烟后,康家堡的耆老,也是康氏的族长立刻就提着一面铜锣哐当哐当的开始敲响,边敲,还边在大吼,“杀贼咧!杀贼咧!”
听到锣声和大吼的康家丁壮,野猪般从他们各自的小屋就蹿了出来,不少人手里还拿着劣质长枪和各种农具。
不一会,马蹄声冬冬响起,几个金发高鼻梁的康家壮汉,牵着战马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质量上乘的长枪与弓箭。
族长浑身颤抖着,一把抓住其中最强壮壮汉的双手。
“我儿,沿河堡有狼烟,一定是有贼人在打沿河堡,咱们的机会到了。”
别误会,这位长着一副胡人相貌的耆老可不是要造反,而是他敏锐的意识到,康家的机会来了。
在这之前,康家堡在沿河堡巡检司管理的这几个乡里之中,是相当受欺负的。
他们康家堡没出一个长征健勇不说,轮转番上义从的时候,还总被别的乡里挤占轮次。
往往农闲时轮不上他们,农忙时被抽走丁壮的永远是康家。
而导致他们如此被欺负的重大原因,就出在他们的相貌上。
我张圣人大义归国之后,高举民族的大旗,汉人的地位急剧上升,不可避免的就是胡人地位,或者说有胡人相貌的人,地位就开始下降了,而且下降的很快,
这是必然的,因为我张圣人麾下有相当多民族成分很可疑的汉人,而为了对冲别人质疑他们民族成分,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汉人地位,再次捧的高高的。
因为河陇地区来人有个巨大的优势,那就是吐蕃、诸羌、党项等人和汉人的相貌非常相似。
所以他们就将汉人地位抬高后,再拼命鼓吹汉人的相貌特征,以求形成只看相貌就定民族的风气。
只是这样一来,这些早就汉化,汉话比河陇地区人还说的流利的这些黄头粟特人,就倒了大霉了。
而且深究起来的话,这股风气,实际上在李克用一系崛起之后,就开始了。
因为沙陀朱邪家也是黑头肤白,跟汉人相貌上的差距并不大,他们也有如今河陇人的这种需求。
所以在后唐,就有真沙陀指汉人相貌的沙陀人和假沙陀指从西域来的黄头粟特等人种之分。
在这样的风气下,康家堡的这支人要想翻身,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堡中多出几个长征健勇,甚至入选禁军、亲军,轮到番上义从的时候,也不被别人挤占。
因为唯一能在张周一朝抹除相貌劣势的,就只有军功了,有军功就有地位。
等到地位上来后,周围汉人相貌的家族,就不会抵触与他们康家联姻,这样几代人下来,就不那么显眼了。
现在沿河堡被贼人攻击,就正是他们最好的机会,族长抓着儿子康三郎的手,立刻就开始了吩咐。
“五郎、六郎、九郎、十四郎跟在三郎身边,你们五人有马,一定要很下手杀贼人。
其余各持兵器棍棒,将贼人往三郎他们这驱赶,就算打死了贼人,也得把首级给三郎。
只要三郎当上了长征健勇,甚至积功去滑州中卫做个官上,咱们康家就翻身了。”
康三郎也对着周围百十位本家团团一揖,“各位族亲,康三郎不说多的,只要某家积功上去了,日后谁家出了健勇的后生,某也会像今日这样把他推上去,壮大我康家。”
听到耆老和康三郎父子都这么表态了,族亲们也纷纷点头应承,齐齐的一叉手,老人小孩,丁壮健妇们都看着康三郎。
“愿随三郎一起杀敌,康家的前途,就拜托三郎了!”
吼叫声中,族长带着老弱妇孺开始往山上的寺庙中跑去,那里勉强可以坚守躲避盗贼。
其余人则浩浩荡荡的跟在康三郎马后,一起往沿河堡杀去。
而且不止康家堡这一处,整个沿河堡所辖乡里,不断有丁壮聚集了起来。
这就是均田的好处,人人又恒产,人人有向上立功的心思。
除了他们以外,凡是看到了狼烟的各个巡检司,也立刻都开始了调集丁壮和兵丁。
沿河堡,鲜血染红了堡墙,来进攻的人,正是赵在礼和刘继勋这两原后晋河北节度使,招揽起来的三四百人。
其中一半是两人控制的部曲,另一半是他们四处招揽的银枪效节都留存。
当年张鉊与刘知远在河北决战之前,大量的魏州牙兵也就是银枪效节都的余脉,选择了跟随刘知远。
当时虽然刘知远看着要势弱一些,但刘知远遵循的是二百年以来约定俗成的玩法,张鉊则是挑明车马,要终结武夫割据局面的。
所以很多凶心性难改的牙兵,都选择了投靠刘知远。
等到刘知远在邢州战败,这些人很多都跑到山上躲起来,本来已经穷途末路了。
但后来张鉊为了尽快恢复河北之地的生产生活,选择了打破坞堡释放人口,释放被豪族控制的奴仆,又招抚躲到山林和沼泽中的百姓出来耕种均田。
这种数十万人口的大解放中,朝廷实在没有那么多合格的官员来逐一清查,这些人也就借机隐藏了起来,直到现在被赵在礼等招募。
这些昔日河北牙兵的遗存,战斗力还是很高的,魏博牙兵啊!大唐乱了多少年,他们就凶勐了多少年,甚至是能决定梁晋大战的结局。
虽然现在奄奄一息,但也不是这沿河堡一百多人能抵挡的,堡中能打的不会超过二十人,特别是这种小规模战斗,银枪都更为擅长。
可是一打起来,形势就开始变化,因为赵在礼等没顺利拿下沿河堡,其实已经失败了。
他们的策略,是趁乱渡过黄河后,烧毁白马渡的浮桥,再南下到宋州一带响应北上的徐州武宁军。
从滑州到宋州商丘府,足足有上千里之多,这就要求他们闹出的声势不能太大。
特别是烧毁白马渡浮桥这个事情,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完成的,一旦有人警觉,就不好烧了。
是以这个计划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就是要悄无声息拿下沿河堡,然后用沿河堡巡检司的名义,去骗白马渡浮桥头的那一个队的滑州中卫卫所军。
但是现在,狼烟已经燃起来了,过不了多久,滑州中卫和附近的几个巡检司,立刻就会有兵赶来。
因此这些人攻打沿河堡时,还要时刻注意各处动静,又被提前阴死了好几人,士气低迷的不行。
而沿河堡一方,张巡检是龙舌沙州本家,哪怕被剁为肉泥也不会胆怯。
其余的长征健勇,就这些明里暗里的福利,就可以买他们的命,不!应该可以说能买他们全家的命了。
因此,一边三心二意,心惊胆战,一边是拼死抵抗,双方在一开始,士气就不在一个档次上。
张巡检的横刀已经变成锯齿样,两臂膀酸疼也已经拉不动弓,身上的扎甲插满了箭杆,整个人如同刺猬一般。
算个老瞎子在内九个长征健勇已经阵亡了六人,剩下的也是个个带伤。
上百番上义从,起码也没了十人,还在张巡检身边的,不会超过五十人,剩余的则不知道是跑了,还是被压制到了其他地方。
但他们人虽然少,但是守着狼烟台,意志坚定,哪怕是凭着本能在反抗,但也没有一个人退缩。
赵在礼本就不是一个性情坚毅之辈,加之年龄又大,已经六十八岁了,战斗拖得越久,他就越慌。
眼见他们三四百人勐攻了沿河堡这么个巡检司堡,半个时辰都攻不下来,顿时心里就有了退却之意。
他甚至还想投降输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