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是江苏人,他初来上海时,还是个半大孩子。
跌跌撞撞,老乡托老乡,最后进了一家钟表铺当学徒。学徒其实就是免费的家佣。给师娘干了几年活后,他二十出头,终于能在师傅身旁打下手。
后来,见师傅实在捂手艺捂得紧,他偶然见一家报馆招聘机修师,斗胆报了名,运气加持,他竟然被录取了。
是家英文报馆。
报馆里的机修师比钟表铺里的师傅大度得多。外公愿意学,机修师离职前,就尽其所能地教。
耳濡目染,外公能用英语跟报馆里的人简单交流,只是不能阅读。所以朱盛庸读英文报给他听,正是投其所好。就算听不太懂,也能让他想起在报馆工作时的时光。
朱盛庸虽然是外公的外孙,然而外公本人并没有亲孙。舅舅们不仅在外地,养的也都是女儿。而外公因为在英文报馆工作很多年,深受欧美文化影响,知道对欧美人来说,亲孙和外孙,是同一个称呼。
在英文报馆工作几年后,攒下一笔钱。后来逢上报馆撤馆,外公就辞了职,用存款开了家小杂货商店。
在开杂货商店的日子里,他发现当时的线卷锭对寻常主妇来说,实在太大。要是能把大的线卷锭分装成小的,就会受欢迎得多。他开始手动分装,销路很好,供不应求。
后来他发动家里的孩子们一起分装。可效率还是太低。
最后,外公凭借他在报社积累的机械知识、他的聪慧和坚持不懈,竟然发明了简易有效的分装机器!
靠着分装线卷锭,外公的杂货铺在上海立住了脚。每次赚到的钱,外公都仔细地存着,最终利滚利,攒下很大一笔。
外公在四十几岁时,用这笔钱建立了一个纱线厂。一开始规模很小,慢慢增大投资,变成了有几十个工人的真正的工厂。
如果只是有经商头脑,朱盛庸还不至于如此敬重外公。
外公来上海后,稍稍经济宽裕之后,就开始接济江苏老家的亲人。到后来,他几乎是靠一己之力,养活了江苏老家大大小小几十口人,帮他们走过吃穿困难的年代。以至于,江苏老家的人,从老到小,几乎各个将外公当恩人看待。
后来江苏经济发展起来,老家的人来上海,都会专门给外公捎故乡的特产。他们对待外公的态度之恭敬,让朱盛庸看了热血沸腾。他无数次在少年时期,幻想外公其实是金盆洗手、隐匿江湖的武林盟主。
外公对故乡的亲人舍得,对自己和小家,却极尽苛刻。外公的衣服鞋袜,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孩子们也穿得像赤贫的无产阶级。
外婆离世后,没有人给他缝补衣物,他就自己颤抖着手补。外公的很多袜子,根本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什么材质的。
也许是外公对自己小家太苛刻了,以至于他的孩子们,除了小姨妈,都不恋家。大姨妈甚至剑走极端,疯狂迷恋华丽的服装。就业后好多年里,会倾数将自己的工资全买成衣服鞋帽。
一生勤俭,一生努力,一生奋斗不息的外公,还没有用过抽水马桶,还没有住过高楼,难道就止步于此了吗?
朱盛庸替外公感到不甘。
他靠墙而立,目光一刻不离地盯着写有“抢救”的隔离门。
比起庸庸碌碌的父辈,外公少小离家并在大上海闯下一席之地的人生传奇,才是朱盛庸向往的人生目标。外公一定要挺过这个关头,亲眼看到他在异国他乡也闯出一片天地才好!
正浮想联翩,突然劈头挨了一巴掌。
朱盛庸愕然回头,看到悻悻然的爸爸。爸爸压低声音:“小赤佬!站都站不来?磨来擦去,好好的衣服都被你磨坏了!”
朱盛庸头一低,乖顺地离开墙壁。
“啪。”又一巴掌。
“小赤佬!你翻我白眼!你敢翻你老子白眼?”
朱盛庸这回连头都不抬了。
低垂的视线看到妈妈的脚走过来:“不想待这里你回去吧。勿要指桑骂槐,借题发挥了。”
“啥么桑啊槐啊,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让你走!”妈妈难得大嗓门一回。
朱爸爸嘟嘟囔囔,小声骂骂咧咧地走了。
小阿姨温声劝姐姐不要生气:“阿哥性子急,没有耐心枯坐着等。侬不要跟伊计较。”
朱妈妈摇摇头,没有说话。
写有“抢救”的门在此时突然打开了。一位戴手术帽、穿手术衣的中年医生走了出来,他一边揉搓做手术的手,一边喊:“盛义仁老先生家属?老先生现在已经醒过来了。”
小阿姨径直扑过去:“我爸爸怎么了?他为什么会昏迷?”
好几名医护人员推着移动床,将挂着点滴的外公从急救室里推出来。朱盛庸才要上前,被一名护士拦住:“病人现在比较虚弱,稍后会安排探望,现在病人需要休息。”
外公被人推走了,在走廊某处拐弯不见了。
小阿姨和妈妈跟着医生去了医生办公室。走廊上只剩下朱盛庸。远处的窗户在走廊尽头撒下一片光,视线跟着光线摇晃起来。
那是第一次,朱盛庸有“生活如此虚幻”的感觉。他想紧紧抓住些什么,可除了自己的双拳,再无别的可抓。
当天晚上,哥哥也从第二工业大学回到家。
一家四口围坐在小小的餐桌前,讨论外公的病情。
据妈妈转述,医生怀疑外公在排大便的时候过于用力,一口气没缓过来,昏厥过去。栽倒在地的时候,又磕到脑袋,造成二次伤害。脑震荡又使他昏了过去。
“这么惨。”朱盛中点评。
医生认为外公的肚子又大又硬,怀疑肠道有问题。建议切片送去活检,以排除癌变可能。
“你和小阿姨同意了吗?”朱盛中追问。
“当然同意了。”妈妈回。
“钱谁付?”爸爸插话。
“爸爸有钱。”妈妈冷冷地回。
“要通知舅舅们,让他们回上海吗?”朱盛中又问。他的声音带着莫名的兴奋。这隐藏的兴奋让朱盛庸有种说不出的恼火。
“等活检结果出来了再说。”妈妈字句铿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