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反对他的决定,这个现实反而令朱盛庸更加坚持。
他拨浪鼓一样拼命摇摇头:“没用了!新的人选已经报过去了。”
“谁?”
“李礼刚。”
李礼刚的威望让这个家里的谁都说不出反驳的话。
“可,可这个名额不是学校给你的,是你自己争取来的呀。学校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把你替换下来……按我的意思,学校应该给你一些补偿……”朱盛中拧着眉头,一脸正义道。
朱盛庸没有解释。他此刻有些庆幸哥哥是个自以为是的人,问也不问就按自己想的下结论。
当天晚饭时间,家里凝重的气氛很快被哥哥朱盛中带动起来。他说他还有半年就要毕业了,现在是卖方市场,各行各业都缺人,大学生很好就业。他准备找一家报刊杂志出版社,做插画师。
“工资怎么样?”朱爸爸插话。
“这个……需要面谈。但一个毕业生,不应该掉钱眼里,处处以薪资衡量,那会显得太短视!太急功近利!要想着职业累积。也就是说,最开始毕业的几年,不应该想着赚钱,应该想着赚经历!”
“册那。”朱爸爸来一句上海骂。
不管怎样,此时气氛已经趋向正常。
“我跟你们说过没有?我在学校谈了个女朋友。在我们学校,我们专业,我不是吹牛哦,我就是校草。全专业的女生都暗恋我。但我这个人事业心重,情情爱爱的不高兴弄,所以一直拖着没谈……”
“你哮喘,发育晚。”妈妈抢准节奏,接道。
“世界上有这么拆台的妈吗?”朱盛中夸张地“仰天大问”。
“册那。”朱爸爸一边骂一边笑。
家里气氛凭朱盛中一己之力推向高点。
朱盛庸擅自作主不去美国的事,在这个小家里算是翻篇儿了。朱爸爸的一大优点就是健忘。他的情绪来得又快又急,浓烈的总是不持久的,所以过去得也又快又急。
那股子恨铁不成钢的愤怒过后,他开始换一种角度看小儿子不去美国这件事:显而易见省了他一大笔钱;长在眼前,好歹有事可以用到他……这么一想,他简直不能明白,以前为什么那么高兴小儿子将去美国!
册那!
进入1月份了。外公的手术已经安排上日程,将在1月20日上午8点,作为当天第一台手术开刀。安排上手术台这件事,在中山医院被予以反复讨论,最终由专家拍板定了下来。这也是外公四处游说,极力争取来的。
上手术台的前提条件,是外公的5个子女必须都签署免责书。万一手术中或手术后有不测,医院免责。5个子女中的4个很快签署了免责书。大舅舅是用挂号信的方式,二舅舅则是亲自跑来上海。
只有大姨妈不肯签。外公叫来大姨妈,关起门来私下里谈话。三分钟就搞定了大姨妈。
朱爸爸为此对老丈人充满了敬佩之情,朱妈妈和朱盛中则一口咬定,肯定是外公给了大姨妈一笔私房钱。
不管怎样,外公将于1月20日一早进行手术。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1月20号,正好是朱盛庸寒假放假的日子。
1月10号,临近放寒假,朱盛庸和李礼刚牵肠挂肚的事情也迎来了板上钉钉的结局。
雷马坡的招生办主任说,他很难过朱盛庸外公的事,也理解朱盛庸的决定,“这个决定很勇敢,也很有意义”。
既然朱盛庸已经决定放弃去雷马坡读书,又推荐了优秀的同学,学校决定以开放的姿态欢迎李礼刚同学。这封回信里,有一份寄给李礼刚的入学通知书。
李礼刚久久注视那份入学通知书,嘴角渐渐浮出笑容。
拿到雷马坡大学的入学通知书后,朱盛庸和李礼刚换了座位。这样方便李礼刚和范思绮讨论出国准备事宜。
朱盛庸则是以前所未有的专注,投入进大复习中。
有一天晚自习放学,照例是李礼刚载着朱盛庸奔赴徐汇区。
“今天思绮跟我说,他爸爸知道我们俩偷偷替换名额出国的事。”李礼刚边弓背蹬,边说。嘴边一阵阵白色雾气。那时候的上海冬天,冷得到处是冰棱子。
“不可能!他怎么知道的?”
“他在厕所里不小心听到的。”
“……”朱盛庸一回忆,发现还真有这个可能。
“想想真是后怕。要是在那个节骨眼上,学校强势一些,坚持再推荐一个人,雷马坡大学说不清就接受官方的推荐人了。”李礼刚感慨。
天空飘雪了。
朱盛庸因为骑坐在后座,双手被解放出来,伸出去接雪花。雪花落在破棉手套上,其实并不能看出对称六角形。
自行车骑过一个又一个路灯的光晕。雪渐渐大了,漫天飞舞。
“一切都是命运。”朱盛庸呢喃。
“一切都是命运。”李礼刚重复着感叹。
“一切都是烟云。”朱盛庸接。声音昂扬起来。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李礼刚大喊着接。
朱盛庸随即加入进来。
两个男生一起在寂寞的雪夜里喊北岛的《一切》:
一切欢乐都没有微笑
一切苦难都没有泪痕
一切语言都是重复
一切交往都是初逢
一切爱情都在心中
一切希望都带着注释
一切信仰都带着shen吟
一切爆发都有片刻的宁静
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
到了斜土路大木桥路口,李礼刚刹车。朱盛庸从后座上跳下来。这里是李礼刚借住亲戚家的楼下。
朱盛庸要推车挑头离开的时候,李礼刚突然抓住他的胳膊:“兄弟,我从来没有对你说出‘谢谢’两个字。”
朱盛庸看到他的眼睛晶亮,似乎有泪水要涌出。他连忙说:“我们之间,不需要。”
“不!我是认为‘谢谢’两个字太轻飘了。要是有一天我在那边过得好,我一定会涌泉相报。”
朱盛庸也湿了眼角:“你过去,会比我过去过得更好。”
雪花绕着两位少年飞舞,仿佛要点缀这热血的岁月。
1991年的上海,每一个大学毕业的人,不管他在哪里读的大学、读的什么专业,一旦工作,每个月都可以领到54元的基本工资;如果是大专毕业,每月可以领到52元的基本工资;职业培训学校毕业,则每月可以领到48元的基本工资。
以后,随着工作年限的增加,基本工资则适当上调。
那是一种一眼望到头、令人后背发麻的死水生活。
也曾经是朱盛庸想拼命逃离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