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直肠癌吻合口复发的消息,经由刘溪的口,在家族中传播开来。
朱盛庸以为等待他的,是像哥哥那样劈头盖脸的指责,不曾经,却正相反。他得到的,只是死寂。
大舅妈打来的电话,哭诉说大舅舅因为长期水土不服,罹患胃病,如今也住了医院。大舅舅更年轻,外公的病就搁置一边不讨论,上海的姊妹们就向大嫂嫂出谋划策起来。
大舅妈决心按照姊妹们的建议,看看能否因病调动回来。不济,也要请假回上海看病。
小舅妈也打电话过来,哭诉说自己的妈妈更走,爸爸又病倒了。现在他们人到暮年,孩子工作不如意,孩子的孩子进入叛逆期,而自己的父母不可挽回地走向最终的离别。唉,人生!
等小舅妈的电话结束,几个上海的姊妹才意识到,小嫂嫂这是现身说教,告诉他们老人年龄大了,离开是很正常的。生老病死,人生常态,淡然处之吧。
言外之意,93岁高龄……差不多就这样吧。
给两个哥哥打完电话,留在上海的三姊妹相对无言地坐着。因为只有朱盛庸家装了固定电话,电话在朱盛庸家打,朱盛庸因此也得以目睹全部的过程。
一转过身,他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不到伤心处呐。
大姨妈自己带的水杯,喝了一口温水,润润嗓子,大姨妈幽幽开口:“我想起我婆婆去世的时候,她是胃出血走的,大口大口吐着血,止也止不住,真不知道她小小的身体怎么有那么多血。那场景太恐怖了。我吓得直接昏厥过去。醒来之后,我婆婆就走了。”
小阿姨微肿的肉眼泡骇然地望着大姐姐,不知不觉抱住了二姐姐的胳膊。
朱妈妈摸了摸小妹妹的手,侧身道:“你跟爸爸说说,我想去看他。”
朱盛庸正在厨房的小圆木桌旁坐着,耳朵听到这话,心里下意识咯噔一下。
有情况!不对劲!
妈妈去小阿姨家看望外公需要告知小阿姨也就罢了,为什么去医院看望外公都要让小阿姨跟外公说说呢?
听这话的意思,并不是“说说”那么简单,仿佛更像是“请批准”。
朱盛庸不由竖起耳朵。
果然,小阿姨不确定的声音飘了过来:“爸爸很倔强的……我没有把握。”
“你帮我劝劝他。都到这种时候了,他难道到死都不肯原谅我?”
朱盛庸不由身子一颤抖。
妈妈为什么这么说?
中间发生过什么事?
为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
倘若时光倒回三年,初生牛犊的朱盛庸或许还有大步流星扯开窗帘暴露隐藏人的锐气,冲进室内大声询问妈妈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今,朱盛庸已经体会过很多无奈,知道生活有很多迫不得已和不得不做的权衡。
他的一颗心,悠悠往下沉。
心底好像开了一个无底深渊。
很多细枝末节,当时没留意,如今想来,似乎早见异常的端倪:妈妈总是找借口,不肯跟他一起去小阿姨家看望外公。那些明明不是借口的借口,偏偏他初听时未曾有疑心。
内心深处,他还是信赖妈妈的吧。
后来姨妈和妈妈她们三姊妹又说了什么,朱盛庸已经不能听到。
周一,怀着糟糕得不能更糟糕的心情,朱盛庸去课程开发公司去面试。即使面对面试官,他也难以打起精神。他不堪重负的模样,最终令面试官打了退堂鼓。
两天后,课程开发公司的人事经理给朱盛庸打电话,告诉他他没有被录取。相交朱盛庸本来的痛苦,新增加的这点,不算什么。
反倒是朱爸爸听说朱盛庸面试没有成功后,怒不可遏。他看不得小儿子丧头丧脑的模样,但师出无名的打骂,因为中断过三年,如今再捡起来,已经不那么顺手。
气得朱爸爸又挑了一件漂亮衣服,摔门而出了。
迪斯科舞厅已经被更年轻的人占领,像朱爸爸这个年龄的人,再混舞厅,就有老不正经之嫌疑了。他现在渐渐被迫转移阵地,改去公园了。虽然他胸膛内跳动的心,还想年轻时一模一样,鲜活热烈。
朱妈妈靠着门框,双手抱在胸前,思忖好久,决定开口:“阿庸头,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见你这几天,吃得很少。夜半我起夜,见你房间的灯还亮着。”
朱盛庸倔强地不回答。
他很想反问妈妈,“你和外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许久前听到的那句“后悔生养阿庸头”,已经变异成“妈妈不爱我”,在朱盛庸心中生根发芽。母子之间生的嫌隙,让朱盛庸问不出口。
“你跟冯嫣闹矛盾了?”朱妈妈继续追问。
朱盛庸一动不动,执拗地不回答。他内心隐隐泛起一阵冷笑,以妈妈的聪慧,她这样迂回地问,反而有明知故问之嫌疑。
朱妈妈幽幽叹了一口气:“我从两年前,体重就没有增加过。忧思最减肥。”
朱盛庸依旧只肯给她一个倔强的背影。
朱妈妈静静立了一会儿,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当朱盛庸跟冯嫣在一起时,绘声绘色地跟冯嫣讲了这一段。冯嫣道:“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你妈妈?你妈妈肯定希望你开口问她!你问,她回答,就此展开交流。”
朱盛庸诧异地反问:“她要是愿意说,为什么不直接说?”
“你先问。然后她说呀。”
“又何必多此一举?!”
冯嫣深感有理讲不清,又觉得不值得为朱盛庸妈妈浪费她和朱盛庸在一起的时光,便率先妥协一步,不再争辩。
工作后的她,有很多东西要适应,每天下班回来都精疲力竭,只想躺在床上当咸鱼。只有周六上午下班,想到未来有一天半可休息,才振作精神活过来。
她想提醒朱盛庸抓紧时间找工作,可一想到他最敬重的外公生命垂危,正躺在病床上,也就不忍心催促朱盛庸了。
被课程开发公司拒绝后,朱盛庸找工作的运气一蹶不振。毕业三周了,工作还没有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