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全胜十八岁时中专毕业,学校分配他到华北电力建设局工作。做重型机械操作员,这个岗位要常去施工现场干活,工作环境恶劣,离家也远。杨二姊心疼他的独苗,非要让张世良给调动工作。计划经济时期工作以分配为主,主动调动工作是很难的,每个单位的人事指标都是固定的,想要解决工作的人很多,大家都盯着。“一个萝卜一个坑”,别的萝卜没拨走,就没有你的坑。张世良工作上素来兢兢业业,力求对得起国家对得起领导。作为采购经理,单位的便宜他一分钱不占,还回回主动往里贴钱。这样的工作表现没白费,加上如今的领导全是老人儿,有几个还是十几岁的毛头小伙时,就进到生产资料站当学徒工,在张世良他们手上一点点成长起来。单位很照顾张世良,把刚腾空的一个指标给了张全胜,把他调到生产资料站,也安排到供应科。进到科室以后,张全胜就开始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的日子,杨二姊心里那是十分地满意。当年她打定主意去换那三十块大洋的时候,万万没想到,她能到大城市安家落户,还跟着男人吃上“公家饭”,儿子也是坐着看报的“公家人”。
此事一成,又成为张世良的一件得意事,尽管他跟这个唯一的儿子有些隔膜,他还是很满意自己的办事能力。他知道,儿子跟杨二姊更亲近,他不会因此而特别感谢自己。他一向看不惯杨二姊对儿子的娇惯,但由于杨二姊强烈偏执的护犊子,他作为父亲的训斥向来无济于事。但这总归是件好事,要知道,公有制年代,能够在国家的单位里工作,就是端上铁饭碗。国家的单位,永远是国家的,单位管着你的生老病死。进入哪个单位就永远是哪个单位的人,不管你去哪里,干什么事情,人家首先问你的第一句都是:你是哪个单位的?然而,杨二姊和张世良都不可能预料到,二十多年后,社会又会变。
张世良的这个儿子张全胜头脑灵活,学东西快,文笔口才都好,要不是文影响应该能上大学,这些方面确实都比他强。张全胜爱玩得很,没有他不会玩的,扑克牌是把好手,牌九玩得很溜,游泳从小就会,乒乓球在学校是冠军。张全胜被调到工作轻松的单位后,可是给他个碗大汤宽,彻底放任自由。下班后杨二姊再也看不着他的影子,跟着那帮老同学,以前的同事在青山、昆区到处跑,有时候跑到郊区,混着人打拖拉机,斗地主,时常通宵不归。第二天一摩挲脸,就去单位上班。杨二姊见他折腾得累,哄婴孩般轻声地说上几句,便端出好菜好饭给他滋补,再好好睡上一觉。
转眼张全胜已经结婚六年,母亲杨二姊和媳妇蔡玉梅联手揽下家中所有的事情,张全胜依旧过着单身时放任自由地生活。
前不久,单位买了辆客货两用汽车。领导们开了个小会,研究给全胜调动一下岗位,让他当办公室主任,专门负责那辆汽车的使用,这主要也是总经理的意思。全胜在华北电力建设局时,跟着师傅学过机车驾驶。为期三年的严格训练,首先学的不是驾驶,是汽车构造原理,修理和维护,一辆汽车交到司机手里,出现任何问题都要自己解决。能把汽车开起来开好,是最后一个环节。生产资料站的职工中,只有他有机车驾驶证,一把手想让办公室主任开上那辆汽车,自己就能随时乘坐。这位一把手是他大张世良的徒弟,十三岁时,家里供不起他上中学,单位当学徒工把他招进来。
张全胜每个月的工资不交给爹娘,也不交给媳妇。吃馆子,买烟酒,顿顿饭各样下酒菜轮换着买,冷荤,油炸,烹煮,凉拌。他的钱月月花光,不够还得跟杨二姊或者蔡玉梅要一些。在那个物质匮乏、温饱还是主要问题的年代,张全胜过着被宠溺、满足的优渥生活,难免有些春风得意。
这天上午下班后,主任张全胜开着那辆车载着新来的小刘从单位出来。小刘一直想跟张全胜学驾驶,一有空坐便跳上张全胜的车。俩人顺着城区最热闹的主街道一路缓慢地行驶,此时汽车还不多见,听到马达声响,路人纷纷让到旁边往车里瞅,坐在里面开车的是谁?张全胜向来做事慢慢吞吞不着急,开车也一样,发动机的转数从没超过一千转。他们把那辆新车停在街口的大众医院旁边,锁住车门,走进熟悉的一家国营饭馆。全胜熟练地点好一盘葱爆羊头肉,一盘沙葱拌豆腐,一份五花肉大烩菜,凉盘是扎蒙拌莜面,又要了一瓶“西凤酒”。全胜好酒,这点随他大张世良,刚十多岁就沾上酒,父子俩中午晚上顿顿喝一烧杯白酒,再来些下酒菜。天冷的时候,把烧杯放在炭火里烧热喝,或者直接用火柴点燃烧一烧就喝。张世良总说:“酒是粮**,不能浪费。”张全胜不仅爱上“粮**”,还早早地抽起烟。一沾上酒,张全胜就来精气神儿,他又能说又能喝,天上地下,古今中外,把个小刘听得五迷三道。这一晌午,小刘坐得屁股直痒痒,眼看快三点了,实在陪不住他,便央求着全胜别再喝了,下午还要回去上班。全胜说:“把剩下的瓶底子喝完就走。”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俩人刚从饭馆里晃悠出来,眨眼外面就黄沙满天,几乎看不清汽车停在哪里。满天风沙“嘶嘶”地呼啸着,把天刮的跟地分不清,远方泛出闷闷的紫红色,一会儿又成一片黑压压的,像是一下到了晚上,搞得人分不清到底是几点钟。大风中夹着的飞沙像细碎的小尖刀,剌得人脸上身上生疼,路上东躲西藏的人们捂着脸,紧眯着双眼,缩着脖儿,边疾走边“呸呸呸”地往外吐嘴里的沙子。小刘借着酒劲儿央求师傅上手试试车,他盘算的是赶紧把车开顺溜,好好给刚介绍的漂亮对象显摆显摆。张全胜天生耳朵根子软,经不起别人的软话和客气,没怎么费劲,他就把驾驶座让给徒弟。
全胜坐在副驾驶上,徒弟小刘兴奋地把着裹着黑色胶皮的方向盘,脑子里紧张地琢磨着油离配合,手挡变换。这辆车被他操空着,还算平稳地行驶在飞沙走石的解放路上。这条路两旁店铺林立,解放前就是著名的商业街,曾经有很多知名的老字号都开在这里,据说晋商乔致庸也曾在这条街上叱咤一时。解放后,经过几回改头换面,依然没有改变它商业中心的地位。特别是在文的混乱状况得到平息后,久违的热闹街市景象再次出现在市区。而平时,这条街上总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比别的地方格外热闹些。
全胜虽然喝下多半瓶白酒,但以他的酒量,头脑还是清醒的。行驶不一会儿,他不放心地跟小刘说:“改天领你去大水卜洞那儿练哇,这儿人多,撞上就麻烦啦。”小刘很听话地换到副驾驶,把胳膊搭在车窗上,眼睛偏向外面,悠闲地观望着路边的热闹。小刘二十出头,家在郊区刘堡窑子,很少到街里逛,市区的一切对他都很新鲜。国营小卖部里摆满烟酒糖茶酱油醋,粮油店里码放着像山一样高的粗粮和细粮,交完粮票和钱的人们撑着面口袋从大漏斗子下接粮食,接完一个走一个,粮店门口墙上、地上都被面粉末铺出一层薄白,生面粉的香味弥散空中。鲜肉铺里一条条红润地牛羊肉挂在大铁勾上,羊肉特有的腥味飘散到马路上。国营理发店的师傅们正在皮带子上磨擦着剃刀,给涂好满脸白沫子的男人们刮脸。百货大楼里的货物也多起来,出来的人用网兜子拎着刚刚买到的鞋袜、衣衫……此时,更加猛烈的一阵狂风把人们纷纷叫出来关门,有的小店还在门窗上挡上一条条木头板子。
城里主要有三条大马路,和平路、解放路和胜利路。这几条马路上平时主要走的是“叮铃铃”响的二八自行车,偶尔经过从茅厕掏完粪尿,一路嘀嗒着的驴马车,汽车难得经过一辆。他们开着车从解放路拐出来,经过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行驶到和平路。和平路是日本人侵占包头时让劳工修出来的,路面是大块大块拼接起来的砂浆混凝土,两大块并排一直往前铺,中间的缝隙正好当伸缩缝,这条路修好几十年,没出现大块损坏,依旧在使用着,大块混凝土的边缘磨得亮锃锃光溜溜。
张全胜开的是辆天蓝色客货两用三菱汽车,车牌编号00903。这辆单位惟一的汽车载着酒足饭饱的师徒二人,继续顶着风沙行驶在主街道上。小刘早就学会鼓捣车里的设备,他把抽屉里的磁带取出一盘,往收音机下面的卡带槽里一插,这时尚的新玩意儿里面,马上就飘出况味悠远二人台男声:“哥哥想妹妹呀,呀,想妹妹……想你想成个迷糊眼,猪肉炖菜哥哥我忘记搁咸盐……夜儿黑将来哥哥躺在炕上烙烙饼,夜夜把妹妹的姓名名念……三十里的明沙二十里的路,半个月眊你十五回,把哥哥我跑成个罗圈腿……央求妹妹你狠一回心,抛下双亲跟上哥哥去私奔,咱们骑上骚猪去大同,哎,就咱们俩个人……”两人听着听着,露出男人之间会意的笑。
单音道的歌声顺着马路飘荡,像台流动播放机,引来路人侧目,小刘也风光了一路。此刻,中午喝下的西凤酒,在肚里荡悠悠地顺着胃管往头上爬,全胜的头开始晕晕乎乎,身体有些轻飘飘的。拐进哈叶胡同后,又刮起一阵大沙尘,拌着几个响亮的干雷,裹着沙子顺着马路往南滚,天边的乌云压将下来,眼看着云层里厚重的雨水憋不住得要掉下来,“云往东一场空,云往南水推船”,张全胜脑子里冒出老娘一看见变天就叨唠的几句话,他把脑袋从左边车窗伸出去望了望,云这是要往哪?刚把头缩回来,恍惚听到一声怪叫,又慌忙把头探出去。“压住人啦,停车哇!哎,哎……压住人啦,停车哇!还走了!?”全胜下意识地踩住刹车,再往后甩眼一看,一个男人跌坐在左侧车轮旁边,屁股底下还压着几个新鲜的驴粪蛋子。
全胜当下腿一软,腰一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