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全胜和孩子们每周末都会来铁西大院。杨二姊祈盼着他们的到来,一周的时间都在准备给他们带的吃食,有她的日子,家里吃喝最富足,别人家的孩子长年见不到荤腥,要抢着吃才能吃饱饭的时候,张家的肉蛋奶管够。杨二姊养的羊身上挤出来的羊奶,表面凝结着厚厚的奶皮儿,吃掉一层,很快就又结出一层。她种的瓜果蔬菜,是她反复筛选出的优质品种,常常送人作礼物。可是,最让人不舒服的是,不论准备好多丰盛的食物,她只看着大家吃,自己却不舍得多吃。
又一个周末,杨二姊起得比平日更早些,起来就焖上一大锅肉骨头,准备午饭吃。慢火焖到中午,香气四溢,肉吃足汤水的味道,软烂脱骨,一剥便掉。一盘接一盘猪骨头被盛出来端上桌,人们吃得津津有味时,杨二姊趁人不注意,拿起啃过的骨头继续啃,还把骨髓都挖干净,就差把骨头也嚼碎咽下,那样的话,连大黑狗都要恨她。蔡玉梅理解她的婆婆,她对孩子们讲:“她啊,那是饿怕了,‘六零年’的时候,家里吃的都给张全胜和张世良吃,好几年人们连白面都没见过,吃的是混合面和给猪吃的麸子面,饿得全身亮晶晶,一按一个坑,幸好家里头人少,再多几个人,得把老太太活活饿死。”
张平平跟妹妹张和和年龄只差一岁,张和和不习惯把她当姐姐看,俩人谁也不服谁,经常吵嘴,吵得厉害就上手,你给我一拳我给你一拳。啃着炖骨头的时候,两人嘴上还不闲着,你一句我一句地争嚷起来,张平平羞她:“罗圈腿!腿圪拉能塞个瓮!”张和和也不示弱,说她姐姐的鼻梁长得像骆驼一样,眼睛又长又突,像金鱼眼。张平平又说邻居娜娜的眼睛更像金鱼眼,张和和又说她长金鱼眼是像她爸,她爸就是个金鱼眼,张平平说,幸亏没把她妈的毛驴耳朵遗传给她,俩人越说越兴奋,笑得嘴也合不上。奶奶上来喝斥:“热饭也烫不住你们的嘴!别哭失流笑地瞎说啦,笑话别人干甚了!再笑话别人小心成了‘纺四姐’”!
“谁是纺四姐?奶,是纺线的四组?”
“纺四姐?哼,纺四姐就跟你们一样,嘴尖毛长的,爱笑话别人……”
“奶,你快点给讲一讲么。”
“给你们讲,哼!……这不是可多年以前么,有这么个纺四姐,正月十五出门看灯,刚好碰见个于老太,她见嬢于老太人长得丑,唉,就笑起个没完。笑话嬢(带唱腔的):黄毛头发两根半,秤砣鼻子歪砍转,杏核儿眼睛灰蓝蛋,大嘴一呲真难看!满脸圪皱子还涂下个白疙蛋,脊背宽的象煺猪案,肚皮象个油罐罐,胳膊就象那麻杆杆,两腿就象细椽椽,脚板子就象煤铲铲,作害了一双绣花鞋……于老太是有钱人,哪能让她笑话了!最后于老太专门找上媒婆,跟媒婆说:‘就把那个纺四姐给我娶回来,看我咋折磨她的!’”
这个故事一下吸引住两姐妹。
“……把纺四姐娶回来以后,于老太每天让她挑水洗衣做饭,挑水专门用的三棱子扁担,尖底底桶,只能走不能歇!硬把她折磨得上了吊!”杨二姊讲这个因笑话别人而落个惨死的姑娘,就是要恐吓孙子们,好让她们别像她。不过当时,这故事已经对她们没有任何震慑作用。
许多年后,平平无意中在《民间文艺》上翻看到这则故事。原来,它是个民间传说,又被编成地方戏曲,名字叫《方四姐》,杨二姊学来的,是准格尔旗口音的故友亲朋们口口相传的,误传做“纺四姐”。世世代代与她一样的人,就是这样传递的,谁知道这样的误传还有多少,就像她把大蜀季叫“大出奇”,张平平一直以为是因为它美得出奇才有这样的名字。
杨二姊用她听闻的古往今来的故事训诫子孙。她会一眼看穿流泪不止的孩子,呵斥说:“你这是刘备哭荆州,哭得要香盈了!”张和和吃饺子专门把肉馅咬出来,皮子扔一边,杨二姊便耐心地给她讲起富家子弟浪费粮食的教训。从前有个富家子,就喜欢到一家饭馆吃饺子,他只吃饺子馅不吃饺子皮,在这家饭馆吃了很多年,后来就见上不这个人啦。又过了可多年,饭馆店门口来了个讨吃子,店老板一眼就认出他,问他:“你就是那个富家少爷吧?天天在我这吃饺子,皮也不要的那个。”他羞愧地直摇头:“唉,别提了,别提了,老板你既然记得我照顾你那么多年的生意,赏我点饭吃,我就谢谢你了!”老板说:“你不用我赏饭吃,你有饭!”富家子弟很奇怪:“咦,老板,你载话说的,我都活成这么个样啦,你还逗我干甚了!”老板没说话,径直走到后堂,拎出来几个麻袋,往他面前一放,对他说:“你自己看,这都是你的!”他打开麻袋一看,全是饺子皮。老板说:“皮和馅都是你花钱买的,可不全是你的么!”从此,这个人变了,靠着勤奋节俭重新过上好日子。
听着杨二姊款款道来的教育故事,张和和把眼前的饺子皮一个个吃完,好像也不难吃。她的故事有消化的作用,张平平曾经躺在被窝里,就着她的苦难故事,把一片片干馒头吃进嘴里,嚼得满嘴流香,她本来嫌干馒头片不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