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南麓的平原之夏,乘着山影的清凉,揽着满怀微风,最是令人怡然消遣而不知有炎热。烈日也只在午后表现一番热烈,随后便退却激情往西而去,还给大地不冷不热的惬意。
夏日的傍晚悠长而透亮,清明的月亮和几颗闪烁的星星早已悬在空中,四下仍如白昼般亮白,天空像一张油画的画布,画者正在精心的调配着颜色,鲜亮的橘红色均匀地涂抹在远远的夕阳上,从鲜红,绯红,橘红,到橘黄,到暗黄,从远远的天际到高高的天空,涂满绚丽的色彩。慢慢的,画者的调色盘上,调出了暗红、绛红,取代了亮丽的颜色,深沉忧郁的蓝色,也逐渐出现在了画布上,红色渐渐消失了。整个画布的颜色越来越深,直到陷入黑色的无际中。
放学的孩子们愿意逗留在外,直到天光突然变得漆黑一片,才不情愿地各自返家。升到高中后,与张平平在一起玩耍的有新认识的刘静娅,孙蕾,还有她最亲密的逄丽。打沙包,跳皮筋间或着来,最近女孩们痴迷上校园里的体育器材,爬横杠、追双杠,都是自己琢磨出来的玩法。追双杠也是自己发明的,首先,所有的人出拳定出一个输家,赢的人坐在双杠的一边,输的人在下面转圈追,上面的人要快速的在两条杠子间切换,如果被摸到就得罚到下面追别人。张平平的周围总是围着爱玩的人,玩起来不顾一切,几个姑娘玩杠子玩得手上生出厚厚的茧子,有时候表皮会被整块掀掉,露出一大片细嫩的肉,等刚好上又继续玩。
逄丽跟张平平不在一个班,她在八班。这段时间逄丽的空闲好像特别多,总是来家找她玩。有时候还央求她晚上陪她住,说她妈妈去外地出差,弟弟在姥姥家。几个女孩精疲力尽地从杠子上下来,准备捡起书包回家的时候,逄丽又带着一副可怜兮兮的卑微模样,拉着平平要她别回家。“去了我给你做茄子,我做得可好吃了,好不好,陪陪我嘛……”平平知道她是害怕自己住,不忍拒绝她。再说,只有她们自己住的话,就没有大人管,任由她们随意折腾,还能躺在一张床上谈一晚上的心,这是少女们最喜欢的事情,但刘静娅和孙蕾都不能跟她们一起走,怕家里不让。
平平说回家告诉蔡玉梅一声的时候,逄丽兴奋得跳起来,但很快就恢复平静。她好像总是担着份小心谨慎,难得有欣喜若狂的时候。逄丽现在住的家是幢老旧的筒子楼,她们只占其中的一间,楼道里是公用厨房。带镜子的大衣柜、冰箱、床、洗脸盆架,所有家具全部摆在家里,摆得乱七八糟,像仓库一样,做饭的锅碗瓢盆、案板、油桶和调料瓶子放在外面。平平没想到,逄丽竟然做出油糊茄子,正是她最爱吃的菜,真是意外惊喜。就着一大盘油糊茄子,平平足足吃下两大碗白米饭。饭后平平要帮她洗碗筷,逄丽坚持不要,她怕平平干完活以后不想再来。等她收拾完,俩人对趴在床上玩塑料跳棋。洗漱完准备上床前,逄丽又把她妈妈的衣服、皮鞋翻腾出来,两个人轮番试穿,胡折腾好一会儿,大概到夜里十二点多,才上床躺下。
张平平想起来她是月经第二天,特别多,必须小心铺好才能睡,不然肯定会渗到床单里,逄丽爬起来给她找来几层旧床单垫好。
两个少女并排躺着,脸冲着天花板,在四寂无人的夜里毫无睡意,打开了私房话匣子。班里的女生爱相互打听有没有来例假,如果你隐瞒实情不告诉别人,就会被认为是个小器的人,会失去朋友。这两年班里的二十多个女孩,只有几个女孩还没有例假,女孩们管这件事情也叫“倒霉”,有的承认小学就已经开始“倒霉”。张平平告诉蔡玉梅出血的时候,蔡玉梅神色紧张地连问好多学校里男老师的问题,问得她莫名其妙,平时不怎么管她的蔡玉梅,怎么突然问起老师的事情来。都问清楚了,她妈才告诉她,说这是例假。
平平铺垫好下面,重新躺好,仰面朝着白灰抹的天花板,横在中间的长白炽灯管晃得她眼花,她把目光移向旁边,问逄丽:“那你来月经了没?”
逄丽也平躺着,她把放在荞麦皮枕头上的小脑袋左右摇了摇。枕头的花外套磨出细毛,太久没有拆洗晾晒,散发出一股冲鼻子的味道,这种味道在平平家绝对不可能出现的。每个枕头上都苫着块金线裹边的绣花枕巾,睡脏直接洗枕巾就可以,显然枕巾也有段日子没清洗。平平家的铺盖透着阳光的香味,蔡玉梅跟她的婆婆一样好清洁,见不得一点脏污。平平家一人一套自己的被褥,所有的被头上都缝着块白色毛巾做“挡头”,脏了就拆下来洗。一年还要搞两次被子整体拆洗的大工程,年中一次,年底一次。逄丽家的床上只有两床被子,都没有“档头”,被子分不出上下,死沉沉的一点不暄腾。
“多幸福,我真是麻烦,每个月都要折腾七八天,有时候不到一个月又来了!”得知逄丽还没有“倒霉”,平平有点羡慕。
“要这样搞一辈子啊,真头疼,干吗非得有这么个东西!”
“这样你将来才能结婚生小孩啊!变成女人。”
“我才不结婚,结婚有什么意思。”
“不用头疼,最后还不是习惯了,你听你妈妈经常念叨这个了嘛。”
亲密朋友之间的话题,随意多变。
沉默一会儿,逄丽略带忧愁的先聊起她的心事。
“我跟你说些事情……你别告诉别人啊。”
“嗯。”
“你知道我妈去哪了……她,没去出差。”
“……”
“其实,她早跟我单伯伯……好了,现在单伯伯就相当于是我爸。”从她难以启齿的的语气中,张平平感受到她的无奈。
张平平听着逄丽吐露她母亲的情事,脑子里闪过一副久远的画面。童年时,她被蔡玉梅派到邻居家索要分摊的水费,走到北面一排房子时,还没进屋里,便透过窗上的玻璃看到一个男人趴在邻居引娣姐姐的身上,正跟她嘴对着嘴,两人都笑得很甜……吓得她不知道往哪躲。逄丽说得“好了”肯定就是那样的意思。
“……那你爸从监狱里出来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来……我单伯伯对我们还挺好的,我也不讨厌他……我觉得我妈跟他在一起也挺好,省得她老是一个人……”
“平平,我可羡慕你们家呢。”她又接着说,微弱的声音在深夜里听着格外可怜,这副情景把平平也搞得满心悲凉。
“羡慕我干啥,我最不爱听我爸没事就冲我妈吼,可烦他了……他现在看我也烦,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哪哪都不对,动不动就骂我,我不对你早干吗去了……”
“你学习挺好的,他骂你干吗?”
“我还莫名其妙呢,谁知道他看我哪里不顺眼!”
“我还以为就我被大人骂呢。每次拿着考试卷回来,还没进门,腿就开始抖,咋也控制不住……”
“阿姨对你要求太高。”
“她给我讲题的时候,把眼睛一瞪,问我会不会?吓得我不会也说会。”
家属楼用的公用厕所,在楼道最深处,厕所又脏又黑,一股骚气味,木头门有点稀松摇晃,两人晚上有要方便的感觉,谁也不敢去,只好在家里解决。
“你们班有找对象的没?”平平问美女逄丽。
“我们班里好泛滥啊,我是一点看不出来,都是听别人说才知道,这个喜欢那个,那个喜欢那个。”平平常常扔出一个话题来,自己再接住说,逄丽也不积极回应她,张平平也不在乎她是不是回应,她知道逄丽一直在听,她是个非常好的听众,你说什么她都不会腻烦。如果她真是一点没有兴趣,张平平会主动变换一个话题。
“唉,你有没有喜欢的男生?”
逄丽又摇了摇她那颗放在味道很重的荞麦枕头上的精致脑壳。
“你那表哥还给你写情书吗?”她徐徐地问。
“啥表哥,那是我侄子,我大舅的孙子,哈哈,一个酸文假醋的书呆子。”
“他的信让我们班的张平平收到过,张平平把一封信给拆开在班里念了,确实写得挺酸的,嘿嘿……”
“他妈的,他咋这样?之前他拿错信,都给我送过来呀,我没看出来是拆过的啊,嘿,这兔子!可能是拆完又粘上了。我爸还老觉得他自己多有文化,看给我起的这名字,不男不女的,连男生都能跟我重名。”
“可能自己拆几封,也给你几封吧,也怪你那情人太能写。”
“我们家亲戚因为这事都炸锅了,尤其我大妗,言外之意是我把她孙子招惹成这样的,让我妈好好教育教育我,说是家里可不能出这种事儿……我招他孙子干嘛?他孙子是刘德华?长相也不行哪……我也搞不清楚他们怕啥,还怕我们俩生出小孩来?我们有那么着急吗?”
“你大妗想得挺深哪,还知道‘招惹’,她多大年纪了?”
“她七十多岁了吧,听说年轻的时候可漂亮,现在虽然有很多皱纹,但是一点也不觉得她丑。”
“有的人懂啊,你看那晓芬、丹妮,那是不懂的样子嘛……”
“生孩子,跟懂不懂也没关系……她们几个,哼,确实早熟……”
“你看不见吗?每次上体育课,两人一左一右靠在老师身边,光顾着他们前仰后合地说笑,让咱们自由活动去……”体育课是她们俩个班合在一起上的,是两个好朋友唯一的见面机会。两个班级的女生被编在一起,正好提供更多让她们议论的话题。
“……这就是水性杨花的意思吧……”
平平嘴里说着话,一部分脑子已经睡着。
“我告诉你个秘密啊,有人跟我打听你呢……”
“谁啊?”逄丽问她。
平平嘴巴也合上了,整个人瘫沉下去。
“睡得真快。”
“啊,我刚才说什么呢?”平平突然又激灵一下。
“行了,睡觉吧,明天再说。”
两个人的眼睛都沉甸甸的睁不开。不知过去多久,逄丽突然醒来,发现灯还开着,又光着腿跳下床,把灯关掉。
她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开着灯睡,今天不用。
夜早已过半,那蒙古高原的夜色真清朗啊,水银般的光芒笼罩着大地,月光透过窗户泻了一地,丝丝银线般,把两个女孩的脸映照得雪样洁白,还有那错乱在一起的,舒展柔软的少女肢体。多年后,张平平移居他乡后,再见不到这样的月光,家乡的月亮,永远留驻在她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