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的师徒关系，让他们彼此间早就有了十分深刻的了解，哪怕此时辛吉德没用用眼睛瞧他，单是从他下楼梯时的脚步声，走路时的呼吸声就不难判断出，他的身体情况十分糟糕了。

维克托，在皮尔特沃夫，几乎从来没有人相信他，或者说从来没有人愿意相信他，一个又穷又瘸的底城人，从踏进皮城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只能当个局外人，他只能孤注一掷，相信自己。

恐怕此时此刻在这个世上，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他能拥有现在的一切，身体承受了多少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与折磨。

黑默丁格的助教，杰斯的助手，在别人眼中，光环和欢呼永远属于那些台前者，可自己永远扮演的都是幕后见不得光的角色。

终于，他受够了。

“老师，我想好了。”

“我接受您之前的建议，我想要活下去。”

听到这话后，辛吉德的指尖微微地抖动了一下，就好像是被一股弱电流迅速电击过了一样。

他曾经幻想过，终有一日，他们师徒二人会以某种方式再次重新团聚，可千想万想，他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重新团聚。

“你当真决定好了吗维克托，开弓可没有回头箭。”

“这一点你要清楚。”

辛吉德暂时放下了手上的实验日志，将它随手丢在了一旁，与他而言，目前还有什么能比与自己的得意弟子，再次携手共进重要的事呢？

“咳咳……”

“是的老师，这一次我绝不后悔。”

他从上衣西装马甲的口袋里，掏出一条白色丝边的手帕，捂嘴咳嗽的动作让他不由得弯下腰来。

咳嗽过后，手帕上留下了殷红鲜血，仿佛在宣告着，他的生命已经来日不多。

可维克托却表现得见怪不怪，毕竟，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咳血了。

这时见状，那个男人面罩下残缺丑陋的脸上，也不禁出现了惋惜感伤的神情，虽然辛吉德一项被人称作冷血无情的疯狂科学家，可人非草木，孰又能真的做到无情？

他虽然早就知道，维克托的身体状况一直都不是很好，可他没想到，这些年不见，维克托已经病入膏肓。

实际上辛吉德并非像传言说的那么“可怕”，只是他处理事情的方式与常人不太一样罢了。

平时，他也不会对那些前来求助自己医治的祖安平民见死不救，他会给他们服用炼金药剂，这会让他们迅速忘记痛苦，认为自己是个健康的正常人。

在他的观念里，人在得到什么的同时，就会相应地从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里，失去什么作为交换，而服用炼金药剂得到短暂“健康”的代价，就是获得另一种形式的隐形“症状”。

见到维克托的身体已呈现摇摇欲坠之势，而且对方又有意要成为自己伟大实验的志愿者，这就更加激发了辛吉德的科研热情。

这是件互惠互利的好事，对他们双方来说，都有好处。

实验如果顺利成功，维克托不仅能得到一副崭新如初，甚至更加精悍的身体，而辛吉德，则可以得到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与满足感。

将科技运用到人体结构改造，听起来多么富有创造性和艺术性的构思！

他坚信，自己绝对是第一个有这样想法的科学家，想想看吧，将进步的力量武装在人的血肉之躯上，如此一来，他们便不用再受生理问题的困扰，人们将彻底摆脱疼痛、摆脱病症、摆脱情感束缚，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完全蜕变，也是人们拥抱进步的开端。

从理论上讲，这甚至能彻底克服人类的基因弱点，真正强大起来！

“好，既然事不宜迟，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说着，辛吉德走到了自己的试验台面前，拿起一瓶由软木塞封住的圆形试管，将它顺手丢给了维克托。

试管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正正好好被维克托抓在了手里。

从某种程度上讲，辛吉德的理念，与维克托追求的造福人类的观点不谋而合。

从前，他将自己毕生的愿望达成，寄托在了他以为与自己志同道合的杰斯身上，可现在，他对杰斯却是越来越失望了。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觉得杰斯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不像从前般那样，对科研充满热情，对未来充满希望，他把每天的时间与精力，都花费在一些与他们的梦想毫无关联的事情上。

在维克托看来，对方这种亵渎理想的行为，让自己有些无法原谅。

不过这也没关系，哪怕现在只剩他一人苦苦坚持孤军奋战，他也势必要把这件自己认准的事做成，做好。

带着从辛吉德处拿到的炼金药剂，维克托心满意足地返回了自己在皮城的住处。

这次再回来的目的不为别的，他只是单纯的想最后来和杰斯道个别。

两人毕竟曾有过共同的理想，并且也一起奋斗过一段时间，不管对方怎么样，可他却是很看重这段感情，也正因如此，他无法做到不辞而别。

不过告别过后，他打算就彻底离开皮尔特沃夫，回到祖安去继续搞研究。

他不像杰斯，对皮尔特沃夫这座城市有特殊的执念与信仰，因此在哪里继续工作对他来说都一样。

“杰斯，你在这儿吗？”

“咳咳……”

维克托回到皮城工坊时，时间已经是临近黄昏的时刻。

一抹红色的耀眼霞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在了维克托的脚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影子中，只有那根拐杖紧紧与他结为一体，不离不弃。

许久，空荡的实验室内仍不见传来回响。

很显然，杰斯并不在这儿。

不过，维克托对此倒是表现得一点也不意外，或者说，他已经习惯了这样。

“也好……”

“至少我已经来过了。”

杰斯的不在场，或许反而给了维克托一丝轻松的感觉。

留下这句话后，维克托便转身离开了。

背影，是他留给这里的最后回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