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过了永世以后,我用萎缩的双手和双膝支撑起身体,尽全力喘息。我在地板上摸索着,试图慢慢蹚过积水,结果我的手腕不知绊倒了什么东西,手肘反射性地弯曲,脸拍到地上。
我停住了片刻,搂着手臂上炽热、异样的疼痛,然后我感受到胸口和地板之间的异动。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扭,就像是我压住了一只乌罗亚蝎子,然后它正在用力钻出去。我翻滚身体,但它始终跟着我。它就长在我身上,长在我肉里,搔扒着、蠕动着,窸窸窣窣的声音让我感到恶心。我蹬腿、撕扯、叫喊,不顾一切地想要把它拿开!
“无聊。”
我的双手沾满血渍,我的手腕感觉不太对,胸前的东西拿不掉。感觉是一团荆棘和爪牙深深埋进了我——我的胸膛。
是镶进我胸口的牙齿。
我现在想起来了。并没有蝎子爬上我的身体。是他把我改造成了这样。他把我切开,把我变成了怪异的模样,两只手腕上都带着吸血的獠牙,从脖子到腰之间是两排渴血、蠕动的锯齿钳口。而且他想让我使用这些器官,啃咬牢房中的那个怪物。
他曾把我们两个绑在同一张锈铁床上,针线飞速穿插,毫不留情地把我们两个缝到一起。然后他开始等待。等待“融合过程”的开启,等待他骇人的手术和罪恶的炼金科技产生效果,驱使我的本能。
但他并没有等到——因为我不肯。随后一切都黑了下去。
然后我就被关进了这个闭室里,和我关在一起的是这场实验中的“宿主”。
咔哒
“初始刺激令实验对象感到不悦。继续进行基线问答。如果实验对象思考者无法说出自体的名称——”
“停手吧,我求你了。饶命!”我大喊道。
“就把时长与强度增加两个系数。更正——三个。”
咔哒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他可能正在笑,但从那双眼睛里可看不出来。他再次抓住阀门,我意识到接下来会怎样。我无处躲藏,也没有可以扶的地方,随着水管里传来轰鸣声,我能做的只有尽量蜷缩身体,憋住一口气。
冲击力太强,水太冷,我肺里的空气被挤干净。我重重撞上石面,也分不清是墙壁、地板还是天棚,哪一面是上面已经无所谓了。一股痛感从我的脚踝射上来,水压终于渐渐弱下去,我扭曲着跌到地上。水停了,我一动不动,感觉从来都没如此虚弱过,就连渐渐漏下去的水流都比我更有活力。
我要死了。
咣当。和我关在一起的那个炼金改造人撞向观察窗。它简直就是狂怒的实体化身——巨大的拳头接受了改造强化,砸在玻璃上,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乱叫。
窗玻璃,还有玻璃后面的禽兽,纹丝不动。
虽然每动一下都在透支我的力气,但我还是悄悄地爬到屋子的另一端,躲开那个名叫破坏者的狂暴野兽。它依然在狠狠地砸着玻璃,指节已经开始流血,但玻璃屏障却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不知它是倔还是傻,总之它依然还在打个不停。即便它的咆哮渐渐变弱,成为含糊的啜泣,它巨大的拳头也还是一刻不停。
咔哒
“实验对象‘破坏者’的力量增加程度符合气动炼金肌肉增强体的预期范围,但表现出的问题解决能力非常有限,趋近于零。”
咔哒
施虐者冰冷麻木地站在对面,隔着玻璃轻轻敲打破坏者自残留下的血渍。然后,他突然转过身对我怒目而视。
咔哒
“另一方面,实验对象‘思考者’可能曾被命名为——”
“我的名字是哈德里!哈德里?斯比尔韦泽。我是人。我不是你的实验对象‘思考者’。”我伸出手,在绝望中试图唤起囚禁者心中的一丝同情,不惜编出任何理由。“我还有个儿子!他……他才两岁,他肯定非常想念我。”
“儿子?”那个缠着绷带的人提起一撇眉毛。“他叫什么名字?”
“洛、洛可。洛可?斯比尔韦泽——圆滚滚的可爱极了——”
“够了。你没有家。你的家人全都得了和你一样的遗传疾病,主要病征是加速老化,伴随各系统的早衰。在过去的十三年里,你一直都不胜其烦地在祖安科学院里找人——不,是乞求别人帮你医治。”
他说的话像铁锤一样打在我头上,和刚才的水柱一样冰冷刺骨。
“结果呢,我给了你非凡的赠礼,你报答给我的却是狂妄和不理想的数据。”现在他生气了。“以你的估值,还剩五年的生命。你又撒谎了,不过这一次是在骗自己。现在你最多还剩三年,然后就会变成口涎四处流的废人。没人会来照顾你,就像你当初抛弃你的父亲和姐姐。”
我无话可说。他说的没错。我寻找解药的全部希望,就只剩下希望了。学院不会帮我的,那是全世界最聪明的头脑汇聚的地方,每个人都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择手段或贪得无厌的计划,我只是他们眼里没有抢救价值的危重病例。可怜。无助。
我要死了。
“但你不用死。”
我的目光与他对接。我感到……厌恶?憎恨?愤怒?希望。他怎么敢说这种话。他怎么敢说。他怎么——
“我该怎么?”我呛咳着问出一个本不该问的问题。我恨自己。
他并没有用语言回答。他只是用目光示意了一下牢房里的那个驼背的怪物,破坏者。那个粗野的大块头正捂着自己流血的双手,前后晃来晃去,目光躲避着我们两个。或许他不会说话。他的体重至少是我的三倍,多出来的全都是肌肉,此外还要再加上他双臂的增强体。
我记得我们被一起绑在铁床上的时候。我们都同样被束缚住,同样无法自救,即便他拥有怪兽般的力量增强也是徒劳。那个缠着绷带的人想让我栖息在破坏者身上,把他当做……支架?当做活体义肢?
这样的想法令我反胃,一阵干呕袭来,我继续向后爬行,远离破坏者。
“我很失望。”施虐者的语气听上去百无聊赖。“可能三年后的负面结果对你来说还是太遥远,思考者。我来增加一些动力吧——在你虚弱状态下,每当我进行负面刺激,你都有大概率出现多处骨折。不出四次刺激,你的行动能力就会降至最低,如果是面朝下跌倒,就会以非常慢的速度溺亡。”
他隔着窗户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根据此前的观察,我有理由相信这种死法是很痛苦的。”
咔哒
屋子太小了。我感觉喘不过气。我的心脏在用力敲打肋骨,就像破坏者猛凿观察窗。
我看向破坏者,短暂对上他的凝视,但他立刻避开了目光。那双眼睛空洞无神,但我看到了共同的恐惧,似乎还有一丝同情。这是我这么多年来首次感受到真正的人性关联。远比那个囚禁我们的人更有人性。
我没有对视他冷酷的双眼,我只是问了一句,“如果我动手会怎样?如果我……?”
咔哒
“只要体外寄生的融合过程建立完毕,我就将测试配对的性质,研究寄生体对宿主的行为改变能力及其程度,还有融合而成的超个体生物各个方面的复原能力。这场实验将宣告结束,这里的一切……”他在轻轻挥挥手,指了指这间闭室、水管与阀门、观察窗。“所有这一切都将报废。”
咔哒
我无意识地点了点头,似乎这是世上最正常的事,但我的心智渐渐意识到了真相。测试生物各个方面的复原能力。多么干净的说法啊,说白了就是用手术刀折磨至死。
这不是解药——这是我的死亡宣判。
半寸半寸地,我爬着站了起来,紧贴着冰冷的砖墙。我喘息着摇晃了片刻——我的脚踝已经毁了。随后我转身面向玻璃对面的敌人。
“我不。”
漫长的停顿。我能听到祖安的声音——水滴从管子里落下,远方轰鸣的水泵,还有永远不眠不休的机械噪音,低沉的响动令人感到安心。而在我听觉范围的最边缘,我似乎听到了第五声钟响。
我没有对囚禁我的人抱任何幻想。但我还是惊了一下,因为他又掏出了——
咔哒
“实验对象……不配合。”
咔哒
他把水管的阀门开到了最大。
疼痛。水柱向山一样压过来,把我冲到墙上、天棚上、地板上,毫无规律。我已经分不清方向了。只剩下噪音。只剩下黑暗。只剩下疼痛。
然后有了光。
一阵非常明亮的闪光,让我闭上眼以后依然看到一片金色。随后是一声令人心悸的爆炸。
然后什么都没了。
我恢复意识的时候脸贴着地板,被水冲刷过的冰冷石面。我抬头向上看去。
情况不一样了。水柱依然在从管道里喷出,但压力减小了。有光从天棚附近的一个破洞口洒了进来。逃出去的路?又有更多黄色的闪光照亮黑暗,紧接着是远处的爆炸声。
一声尖锐的哀嚎刺痛我的耳朵。我在恐惧中意识到,这是破坏者的声音——他正捂着自己的脸,鲜血从他的指缝之间淌出。他撞到墙上,转过身,跌进水中。
水。水面正在上涨。
忙乱之中,我试图爬向洞口,但我却动弹不得。我双腕上的尖牙剐蹭着水底的石面,摩擦的感觉让我牙根发酸,但即便我在地面上用力抠到手指发疼,也未能向前半步。
我扭过身,看看自己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钩住了,结果大惊失色。
一块掉落的石板压在我后腰上——可能就是天棚上的逃生路径崩落的那一块。我用力踢,没有反应。我用力推,没有反应。我尝试了各种办法,扭动、尖叫、无力地拍打。渐渐地,石板滑落,掉到了一旁。而我环顾身边,上涨的水面被染红了。
我的双腿没知觉了。
“实验结束时间为五时过二,不对,过三分。”
我转过身,看到那个缠着绷带的人从窗口走开,消失不见。一下心跳过后,灯熄灭了。突如其来的爆炸、我的瘫痪、我的反抗——不知道是那个变量让他认为自己的实验前功尽弃了,只好用水冲干净。
他不得好死。
我架起上半身,背靠在碎石瓦砾上坐起来,现在我的血在昏暗的祖安路灯下映成了黑色,感觉我身体中心的热量正在被抽走,我正在从里到外冻结。我已经不剩下什么了。
啜泣。我听到破坏者的啜泣,他绝望地蹲在角落,像一块巨石,双臂上的软管泛着绿色的荧光。
我小声喊道。“嘿。”
他立刻扭过头来。通过他双臂植入体的微弱荧光,可以隐约看到他的双眼只剩下两个窟窿,正淌着黑水。他的表情充满痛苦和失落,而他正在狂乱地摆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破、破坏者?”我浑身颤抖。说话都变得很艰难。“嘿,对、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真名——”
破坏者站了起来,踉跄着蹚过深水,他的炼金科技植入体投射出狂野的光影。他向我冲过来,我紧闭双眼,等待着碰撞。
我突然感觉有一只手,温热而且宽大,扣在我头顶。我睁开双眼,看到破坏者蹲在我面前,笨拙地轻拍我的脸和肩膀,似乎是在确认我是真实的。
透过天棚上的洞,远处传来一阵闪光,如同一道黄色的闪电,照亮了他。除去血渍和肿胀的伤,他看上去是那样纯真。那样孤独。
我要死了。
但破坏者不用死。
“破坏者?破、破坏者,你、你一定要听我说。”他抓起我的手,扭头把耳朵冲着我。“有一条、一条路可以出去。”我对他说,“天棚上有个洞。你想、想逃出去,对吧?”
他依然还握着我的手不肯放,用力点头,拽着我的身体前后摇晃。剧烈的痛感在我体内的寒冷中显得白热。我几乎甘之若饴。
“啊!好吧。好的。听、听我说!首先,你必须松开我的手——”
他显然是不愿意的,依然死死地捏着我的手指。
水面的高度现在开始拍打我胸前的棘刺。那些牙齿以微弱的力量咬合,渴望着找到宿主,似乎它们知道原本的目标就在附近。但我会先死的,轮不到它控制我。更别想控制破坏者。
我的血水已经染红了周围的一大片,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必须抓紧。
我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放在他手上。“你、你不会有事的,破、破坏者。我保证。只不过你要……要先出去打探一下。”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了。“你、你能帮我这个忙吧?然后我们就能一起逃、逃走。”
我在说谎,但这已足够让他松开手。
我轻轻推起他的手肘,引导他站起来。我忍着疼痛伸展手臂,轻轻把他推向那个被炸开的裂缝。
我的双手落回到冰冷的水中,他的体温可能是我感受到的最后的温暖了。
“听、听我的声音。我来、来指挥你!”水面已经没到我的脖子了,我止不住地颤抖,甚至无法稳住视线。“往前,再走几步。小心,别、别被绊倒,然后——”他的小腿踢到了崩落的墙壁,大叫了一声。“好的,你、你、你没事的。踩、踩上去。好。现在伸手摸墙、墙、墙。摸到了吗?好。很好。墙砖之间有缝隙。顺着缝隙爬上去。伸手,往上够,破坏者。没错——那里就是出口。”
我向后仰头,用力吸气,水面已经升到我的下巴。我大部分身体都没知觉了。
“爬上去,破、破坏者。”我喘不上气。最后我伸长了脖子,急促地说,“保重——”
水面淹没了我的脸,虽然一切都已结束,但我还是憋着最后一口气。我的心跳声在耳畔轰鸣。我发现自己很喜欢听。我会想念这个声音的。
我的肺叶开始感到灼烧。就是这样了。我的心脏在咆哮。我麻木的双臂胡乱挥舞。我的双眼重新睁开,我的胸腔在徒劳地起伏,渴求着空气。我止不住呛咳,吐出了一小口气,吞下了一嘴苦涩的地沟水。
剩下的只有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