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审视阿绪和茹晓棠半晌,发现换药一事今日恐怕注定无解,她只好暂时跳过这个问题。
她继续审问茹晓棠:“救国社内部分为两派,一派激进,一派温和,设计我的是激进派对不对?”
所谓激进派和温和派是周幼权同她讲的,和周幼权患难与共的那几个日夜,他们无话不说,谈理想谈生活,也谈彼此的遭遇。从周幼权口中她得知阮生遇人不淑被冀先生利用的苦恼,这也是她一直以来对阮生这个救国社成员另眼相看的原因。
茹晓棠诧异,说:“你竟然晓得救国社内部有这种分歧,比我强,我除了见过吴曼丽和阿来,从未接触过其他成员,我只知道救国社的金主是阮生,而我的上线是冀先生,似乎戎家三少爷也是救国社的重要人物,但他们几位长什么样,我从来没有见过。”
月儿闻言一怔,道:“戎三少爷也是救国社成员?”
“是,听吴曼丽的口气,去年冀先生正是在他的启发下,才想到利用你去离间四爷和澹台的。
月儿一惊,“什么?”
茹晓棠:“所以说真不是我害你。归根到底是男人害了你,一个澹台,一个戎三少爷,一个急于带你私奔连累了你,一个急于和你退婚算计了你!”
月儿手指发抖,她拼命压住愤怒,向茹晓棠盘问那件事情的细节和过程,但这些茹晓棠全不知情了。
也是,像冀先生或者戎三少爷那个级别的人物,茹晓棠这个炮灰又能知道多少呢,她跟踪茹晓棠将近三个月,也只看到过阿来与她接头,说白了,茹晓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被利用者,为了点小利小惠,把命都要搭上了,昨日那场刺杀的对象可是上海滩的土皇帝,救国社完全惹不起,以冀先生的机诡,绝不会留下任何人证物证引火上身,所以就算得手了,茹晓棠也会被灭口,何况没得手,她更要被灭口,之所以能到今早还活着,大概是因为冀先生一党还没顾上——昨天那场枪战,那个断指人阿来虽然略胜一筹并成功逃脱,但受伤是一定的,抑或伤得还不轻,所以他们无法做到在短时间内兼顾到茹晓棠。
月儿不觉有些疲惫。茹晓棠是出卖了她,可茹晓棠却只是个即将被灭口的小喽啰,或者说是别人手中的一个工具,与她计较有什么用?自己应该去找拿工具的人!
“晓棠,那件事我自认倒霉,不与你计较了,但我告诫你,做人需是走正路,否则报应终究躲不过,我不知道你从救国社那里得了多少好处,但到头来也只能落一个浪迹天涯逃亡半生的结果,我不会去检举你,但以青帮的势力,他们迟早会查到昨天的刺杀是救国社所为,但若等着青帮来清算还是好的,至少可以多活几日,怕只怕救国社要赶在他们之前灭你的口,趁着事情还未发作,尽快回去收拾一下,带着你家姆妈逃沪吧,不过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走之前,你把先后从我这里借去的七块大洋清偿。当然,现在偿还最好,我不想再看到你,你也应该不愿再见着我……”
阿绪连忙大喊:“还有我的,我的钱……”
茹晓棠面如死灰,先前物欲蔽眼,她通是没注意到迫在眉睫的危险,如今就像一场幻梦被月儿戳破,她猛然惊觉,自己已经走到了悬崖边,除了逃亡别无选择。
她苦笑起身,喃喃道:“……我活该……我活该……”
·
半个时辰后。
西郊空旷的田野马路上,阿绪有气无力地拉着黄包车,车上坐着茹晓棠和月儿,两人分别望着初秋的田野,心绪各不相同。
茹晓棠生无可恋,月儿疑窦重重。究竟是谁换了晕船药,除了救国社,难道还有其他人参与?阿绪之前那个心虚的眼神还在脑海回放,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她就是无法撇开对阿绪的怀疑。真相究竟如何?她必须继续调查。
从茹晓棠口中显然已经挖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了,能作为线索去接触的只有师兄澹台了,去年那件事因他而起,且他也确实跟救国社有过一段共事的经历,或许他能为她梳理一些蛛丝马迹出来。
月儿决定尽快联系到澹台,前段时间父亲刚惹上官司那阵子,澹台来过她家两次,看望她父亲,并且与她有过一段奇怪的对话,澹台说他脱离救国社之后遭到冀先生报复,如今住在戎公馆避难,还说避难只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他住在戎家另有重要的事情要办,确切地说是在查一件事情的真相,但没有查清之前,他不能对任何人透漏自己的猜想,包括月儿。因为他怕误导她。
想到这里,月儿心头别地一跳。澹台的猜想是什么?他在调查什么?此时月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澹台调查的事情也许和自己有关。
月儿心急,决定尽快约见澹台,这天下午一到家,她便设法找到戎公馆的电话并打了过去,然而仆佣说澹台先生已经离开有段日子了,现在不住戎家。
她没想到会是这样,接下去到处打听澹台的下落无果,正当她决定大胆找去戎家问个清楚之时,澹台忽然来电话了——
这天是礼拜天,奶娘让她帮忙剪头发,刚到院子天井处拿起剪刀,屋子里电话响了,姆妈接通后不久,出来唤她,说学堂的女同学找她,她去接听时却是澹台。
不过澹台急切地用日语告诉她不要声张,接下去不等她回神,便语速很快地用日语对她说:“师妹,我必须尽快离开电话亭子,二十分钟后,我在红宝石西点店等你,不要被人看到,也不要对任何人讲,包括家人。”
“你是不是遇到了危险?你身边有别人是吗?”月儿在他挂机前忍不住用日语问了一声。
澹台说:“可以说没有,但也可以说无时不有、无处不有。”
“救国社他们不肯放过你?”
“不,跟救国社没关系,我得挂了。映月,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和你讲,事关生死,你千万要尽快赶过来。”
事关生死?月儿握着话筒还没反应过来,便是一阵盲音传来。
姆妈问:“是谁,怎样侬对伊讲东洋话?”
月儿回神,澹台急切的日语犹在耳畔回响,他到底遇到了什么危险,要同她讲日语才行?刚想回姆妈是澹台,随即想起澹台那句“不要对任何人讲,包括家人。”便说:“个同学最近在学日本语,跟吾请教一个问题。”
奶娘在天井旁边说:“可以了伐?可以吾就湿水啦。”
刚才奶娘唤她帮忙剪头发,她答应的好好的,板凳和剪子都预备好了,然而她现在心里又急又慌,半晌也耽搁不得,必须立刻出去,可这岂不让人生疑,她于是说:“洗头发要使热水呀,吾去打热水。”
她家和上海弄堂的所有住户一样,熟水都是到弄口的老虎灶上买的,她想以这个借口离开,已经拎起了暖水瓶,不料奶娘揪住说:“还有半瓶多,够了呀。”
“不成,洗头要足够热,不然要头疼的。”
奶娘说:“哎呦,老虎灶最近又涨价了,省着点用伐。”
“可是吾一会子也要洗头呢。”月儿说。
姆妈这时拎着一条鱼走出来,说:“差勿多洗洗好啦,等阿绪回来再去买,侬一个小姐挤去老虎灶排队成什么样儿!”
月儿说:“姆妈都做包租婆了,吾还买不得水么,吾不认为这是丢面子!”
她说着就要往外走,姆妈见拦她不住,说了声:“横是作怪!”
又说:“今早吴师傅的鲤鱼忘记刮鱼鳞,吾正要去找伊,既然侬要出去,顺道让给刮一刮吧。”
她家如今连烧菜娘姨都辞退了,奶娘身兼数职忙不过来,姆妈便放下身段亲自出去买鱼买菜。
月儿顾不上和姆妈啰嗦,接过鱼便走。
拎着一条鱼和一只壶去西点店,实在是很糟糕,但更糟糕的是半道上还遇到了四爷。
四爷今天本来没计划来林家,但早上到公事房遇了一件添堵的事,有个站岗的小兵在他进门时给他敬了一个礼,忽然叫了他声姐夫,四爷当下一脸黑线,但料到这里边有蹊跷,于是按下没有发作,进到办公室后叫来罗副官询问,才得知刚才那小子是翠屏奶娘的儿子。
翠屏十岁来到乔氏身边,除了兰哥,她没有什么亲人,只有一个无血缘关系的奶娘。但戎公馆高门大户,那位奶娘并不经常登门,近年孙儿成人,恰听说四爷发达,便上门找翠屏,想让四爷给孙儿谋个前程。四爷不好推脱,便让罗副官随便给安排个事情做做,不成想这孩子这样愣头青,当着众人的面唤四爷叫姐夫,不唯不晓得这是忌讳,还似乎认为很懂礼数。
这一声姐夫实在是令四爷浑身不舒服,电文也看不进去了,也不知为何频频想到月儿,后来索性丢开电文,让司机备车往林家来了。
一路上脑仁儿疼。而去往林家的路上又很喧嚣,街窄人多,市井气息浓郁,各种商贩叫卖此起彼伏,补碗的、箍桶的、拔牙的、相命的……这时猛不防石库门里变出一个与周边环境极为不符的妖影,四爷去看时,只见——
说不尽那唇红齿白、道不尽那柳腰弱躯。左手提着个鱼,右手拎着个壶,从西向东,狐仙出洞,梭梭梭快速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