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捕一无所获,月儿也早已不再寄希望于他们,她脑际飞快推演着昨天到今天的事情——
从阿潘在西点店储藏室发现那封信,到他把信拿给她,中间大概有五六个时辰的时间差,若歹徒想要灭口,那五六个时辰应该是最好的时机,假如歹徒做到了,那么她不会知道这封信的存在,也不会从这里着手调查。
可阿潘是和她见面之后才被灭口的!
所以歹徒的眼睛,盯着的绝对不是西点店或者阿潘!而是她自己!
她悚然一惊!
之前四爷的便衣探子总跟着她,她自诩也练就了一番识别他人跟踪的本事,若身边有人,她不会不知!
可眼前的事实就是,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一双眼睛窥探!而她,浑然不觉!
她突然想起那日电话中与澹台的几句对话——她问澹台是不是遇到了危险?问是不是有人在跟踪他?澹台答:“可以说没有,也可以说无时不有、无处不有。”
无时不有,无处不有!月儿咀嚼这句话,不由警觉地扫视周边,皆是风平浪静,处处没有那双眼睛,但处处都可能是那双眼睛!
晴天大日头,她脊背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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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恐惧,但同时,她也很冷静!
看着巡捕们煞有介事地调查取证,她默然退出了现场,必须尽快赶往红宝石西点店。阿潘是从西点店的储藏室找到那封信的,这是个疑点,澹台为何要把信藏到储藏室?学数学的人都是非常之严谨的,他不会和她约在雅间见面却将信藏到储藏室,并且不提前告知,除非,是情急之下……
会不会是被歹徒劫持到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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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已是九点钟,街上车水马龙,月儿从同义里匆匆出来,这里距红宝石西点店不算近,一路上她频频回头张望,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人。
若能看见,她便能想办法应对。
可如今,她在明,对方在暗,她根本无计可施!
想到此,她不由自主地放开步子,几乎要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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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宝石西点店客人稀少,只有一对白俄夫妇靠窗而坐。
门口的风铃响起时,老板从柜台里抬起头来,当看到来人是月儿时,脸色顿时冷淡,不等月儿走上前就生硬道:“林小姐,澹台先生没有来,阿潘也没有来,您请便吧。”
月儿走近,说:“他们来不了了,澹台失踪了,阿潘死了,卞老板,劳驾带我看看你的储藏室好吗?”
“怎么?林小姐要搜查啊?”
月儿一愣,她刚才说阿潘死了,老板竟没有表现出该有的震惊,显然,他早已知道消息了,也是,此时已将近十点,员工迟到两个小时,作为老板怎会不打电话过去问问情况,她在离开阿潘那间旧阁楼时听到楼下的电话铃声,想必那就是这位卞老板打过去的。
可从进门到现在,月儿丝毫没看出得知员工死讯的卞老板有哪怕些微一点点的感伤。
月儿心中发堵,她道:“卞老板,阿潘死之前说澹台那天可能在您的储藏室滞留过,可否让我进去看看,也许澹台留下了什么线索。”
比之刚进门那阵子,她的声音明显不再克制,以至于窗边的那对客人向他们看了过来,老板愠怒,但当着客人忍着没有发作,而是示意月儿跟她到门外讲话。
月儿没动,她道:“老板,现在澹台和阿潘,一个失踪一个死亡,你确定你依旧要视若无睹吗?”
老板一怔,低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怎么晓得那个澹台就一定是从我这里失踪的?还有阿潘,他死是死在了外面,跟我有什么关系?”
月儿冷笑:“老板,从那天澹台出事起,你就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并非当真认为澹台无事,而是害怕店里发生失踪案件影响你的生意。所以你一力在巡捕面前轻描淡写,意图大事化小!人类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我理解,但此时此刻,人命都出了,你依旧如此漠不关心,连看一下储藏室这点请求也不能应允,如此不近人情,我也就不跟你客气了,我告诉你,立刻带我去储藏室,否则我会再次报官,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三次,总归只要我报警,巡捕就得出警,你是希望巡捕多次光顾,还是希望我一个人不露痕迹地查看一下储藏室?”
老板脸色一变,没好气地屈服了。
店里生意凉,员工很少,除了阿潘就只有一个打扫卫生的老妈子,阿潘已死,店里走不开,卞老板让老妈子带月儿过去。
储藏室并不在西点店,而是在隔壁商铺里。
月儿随着老妈子出来,往隔壁经营欧洲塔夫绸的商铺走时,不由诧异,问为何卞老板的储藏室竟在别人的商铺里。
老妈子操着东三省口音说:“这俩铺子都四俺们老板租滴,本来四估摸着打通整成一家,但施工那天闸北不是粗事了吗,飞机狂轰滥炸的,谁还有心思做买卖?虽然仗打了一个多月就停了,但把老板吓的够呛,不想再担那老大风险,于是就租出去一间给这卖绸子的,不过后面的储藏室自家还使着。”
老妈子说着已经进店了,跟洋人老板打了声招呼,带着月儿往后廊的储藏室走去,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还寻思就俺们东北打仗捏,谁知道逃难到了上海还没缓过劲儿,日本飞机就追上来了……”
她讲的是三年前的淞沪战争,加上形象的语气,可谓绘声绘色,然而月儿却一字没有听到,自从踏进这条幽深的走廊,她的心就揪住了,她怔怔地盯着走廊尽头那道黑色的小铁门,有种莫名尖锐的灵异感袭上脑际,她的视线仿佛穿透铁门看到了屋子里当日发生的情景——师兄被歹徒钳制……
开锁声打断了脑中的画面,老妈子推开门,说:“就这儿了。”
月儿迟疑地走进去,室内十尺见方,堆放着各种废旧杂物,和想象当中蛛丝尘网的储藏室不同,这里竟有点整洁,地面上没有灰尘,走过不会留下脚印;废弃的木桌椅、陈旧的椅套餐布、掉了色的雨披、倒立在门后的油纸伞……一切杂物都规整有序,全然没有案发现场的森然气息,但人的第六感就是那样诡异,月儿感受到了比方才在走廊时更为剧烈的灵异感。尤其在看到对面那扇紧闭的窗户时,她脑际再次冒出一闪即逝的画面,那是师兄曾经在这个小空间里发生的片段。
但是事发当日谁都没有看到过师兄从西点店离开,师兄是如何从西点店被挟持到这里的?
这些她想不通,但她笃定师兄是从对面这扇窗户出去的。
她一步步走到窗户前,租界很普遍的欧式建筑,窗玻璃近似于教堂的彩色玻璃,月儿怔怔地推开窗扇,市声蜂拥而至,那些画面瞬间更加密集了,在她的脑际勾勒出一幅类似于黑白电影一般朦胧的场景——师兄在西点店的雅间里焦虑地等待,茶烟袅袅中,他一边等候一边看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忽然门口传来敲门声,师兄脸色一动,以为是她来了,连忙起身去开门,然而一个黑影一把将他的口捂上,并且迅速向外面拖去,师兄意识到在劫难逃时已经到了这间储藏室,他一面反抗一面怀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将衣袋里的那封信遗落在地,他一定是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有机会和她见面了,所以明知这封信她未必能看到,但还是抱着侥幸将它留了下来……
月儿扶在窗台上的手微微颤抖,几乎确定师兄已遭不测。窗前有一株梧桐树,枝丫繁茂,蝉鸣鼓噪,令她头疼欲裂,她正要关上窗扇,忽然梧桐树枝上有一丝微芒进入她视线。
她蓦然一震,那是一枚纽扣,掉落之时还连着线头,于是竟挂在树枝上没有落地。
月儿下意识攀上窗沿,探身出去抓住那枚纽扣。
纽扣是很平常的赛璐珞材质,非常轻,几乎没有分量,这大概就是线头能把它挂住不致掉落的缘故。不能确定这枚纽扣是歹徒的还是师兄的,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好几日,纽扣再轻,被挂在树上这么久不落地都未免有点离奇,但急于找到命运密码的月儿还是牢牢地握住了这枚纽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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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储藏室出来后,她向塔夫绸店家询问师兄出事那天是否看见过有人进入走廊,答案不出意料地令人失望。
她握着纽扣出来,市声喧嚣,她思忖自己如何才能解开谜团?如何才能为师兄雪恨?没错,她的第六感已经笃定师兄罹难。
她一人终归是势单力薄,只能一遍遍复盘,希望找到被自己忽略的细节为切入口继续调查。
回家的一路上苦思无果,快到弄口时,一辆军用吉普开了过来,是罗副官,为了不挡行人通行,他从她身边经过先没停,而是向前面方便一些的地方去靠停。
昨天早上四爷南下前吩咐罗副官调查澹台一事,今日罗副官想必是特意前来了解情况的。
月儿心中天人交战,对于是否跟罗副官把前前后后的事情和盘托出她很犹豫,澹台反复强调的那句话萦绕心头——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相信任何人!
她骤然睁圆了眼睛。四爷之前的便衣探子到底是为了保护她?还是为了跟踪她?
此念一起,再停不下了!
四爷原本就像个谜团一般,桩桩件件,如今月儿越想越觉得困惑。她倒并非认为澹台口中那些‘无时不有,无处不有’的跟踪者是四爷的人,但四爷一定属于澹台口中那句‘不要相信任何人’中的‘任何人’之一。
她不能寄希望于任何人,她必须靠自己去挖掘真相。
于是罗副官下车后,她简单寒暄几句,然后告诉罗副官自己可能有点小题大做了,把爽约看做失踪实是不应该。
那晚四爷一心撮哄她上床,根本不给她陈述澹台事件的机会,虽然戎三少爷也托他寻找澹台,但戎三少爷大概率只是晓得澹台从他家离开后失联了,并不知道澹台在红宝石西点店发生过一出人间蒸发的奇异事件,上海滩之大,绝不会事事都那么巧地被认识的人所知晓。对于红宝石西点店事件,以后会不会被大众知晓,月儿无从判断,但暂时她不愿讲出来,因为只要讲到红宝石西点店事件,就要讲到事前的那一通电话,以及事后的第七页信笺,由此会不会打草惊蛇?
所以此时不是时候,她决定暂时封存。辨不清敌人是谁之前,对任何人推心置腹都有可能是打草惊蛇。
她的出尔反尔没有引起罗副官的疑惑,罗副官客套几句,然后告辞离去,向停在不远处的吉普走去。临街卖纸烟的阿婆正在扫门口的尘灰,月儿心中有事,裙摆上被溅了水渍也没留意到,正要转身向弄堂去,忽然她愣住了,红宝石西点店的储藏间为什么那么干净?
刚才在储藏室她的思维被师兄遇害的画面占据了,完全忽略了其他细节,现在才意识到那间储藏室太干净了,干净得可疑,仿佛是刚刚打扫过一样?
不,确实是刚刚打扫过,因为门口有一圈水桶放置过留下水印子的微弱痕迹。卞老板在得知阿潘死讯后打扫了储藏室?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心怀鬼胎?
阿婆的笤帚刷拉刷拉,月儿急匆匆转身,她要跟卞老板问个清楚。
心中急切,步子几乎飞跑起来,但事情绝不是她想得那样简单,如果卞老板心中有鬼,能轻易告诉她吗?此人吃硬不吃软她是晓得的,但再凭刚才那番报警的言辞去要挟他,还能奏效吗?
恰罗副官的汽车从后面上来了,他刚才因为车子掉头的缘故,反而落后于月儿。此时见月儿没有往家里去,却是迅疾地朝反方向走,甚感疑惑,他放缓车速,问:“少奶奶要去哪里?我送您。”
他的出现让月儿计上心来,说刚才和女同学吃咖啡忘记告诉对方帮她告假,需要再过去一趟。一面称谢一面上车,并告诉罗副官是在同孚路的一家西点店。
车子于是往同孚路而去,到达红宝石西点店门口后,月儿请罗副官稍等片刻,她跟同学稍坐片刻便出来。
此时的西点店,客人依旧稀疏,卞老板隔着空落的餐厅一眼看到窗外的军用吉普,下车的竟是那位林小姐,卞老板陡然不安,给林小姐开门的军人毕恭毕敬,但其衣领上的军衔让人晓得他并非寻常军士,卞老板不由暗想:这林小姐,到底什么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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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的风铃响起,林小姐进来了,外面那位军人站在车旁抽烟,身体背对着西点店,看似不经意的一种身体朝向,其实是最大的礼貌,试想一个姑娘进了咖啡店,外面却有一双眼睛隔着大玻璃凝视,那该有多么不自在。如此细心得体的尊重,又如此恰到好处的恭敬,让卞老板更加疑心林小姐的身份。
“卞老板,吾又来了,这次是来找侬的,有些话不方便旁人听,阿拉到里边雅间伐。”
月儿说着往走廊去了,卞老板被她这种命令式语气搞得分不清状况,但碍于外面那位军官,还是紧随其后进了雅间。
月儿往椅子上一坐,说:“交代吧卞老板。是跟吾交代?还是跟军警交代?对了,吾指的军警,绝不止外面那一位,一卡车,十卡车,只要吾一句话。”
卞老板为难:“这……您,您……”
月儿晓得此时火候不够,于是继续诈供,这次有些生硬,用上了官话,她说:“实话讲,我要不是有苦衷,早就大张旗鼓让军警来跟你过话了,哪里还用得着我自己调查来调查去,谁叫上辈子不积德,嫁了个爱吃醋的老乌龟呢。”
卞老板原以为这个漂亮小姐跟那个澹台是一对情侣,现在一听竟然是对野鸳鸯。家里有个老乌龟丈夫,外面有个美男子情夫,虽然月儿的暗示足够含蓄,卞老板也一听便知。
但月儿并不打算继续含蓄下去,她叹道:“可我人微言轻呐,调查半天毫无结果,罢了,我决定借借老乌龟的势力,索性让他的那些兵油子来帮我调查,你听过57号么?那里除了没有糖衣炮弹,其他什么老虎凳、辣椒水、竹签穿指甲应有尽有……”
“我招,我招。”卞老板心惊肉跳,莫名就给这个林小姐给唬住了。
月儿暗自庆幸,但是她没想到,卞老板接下来交代的事情让她反过来‘心惊肉跳’。
卞老板说那天不止澹台人间蒸发,事实上还有一个人也离奇消失了。
是一位六十上下的老绅士。
红宝石店里客人一向稀少,生意的清淡让卞老板十分焦虑,门口的风铃每次响起,他都会抬头看看是来客还是去客,因此每一位来去的客人事实上都避不开他的眼睛,除非对方不从门口出入。
那天出事后,他之所以在巡捕面前极力遮掩,一方面确实是怕本来就冷清的生意遭遇雪上加霜,另一方面他的确不认为澹台是被人掳走或失踪的!论身高,老绅士至多一米七左右,而澹台足有一米八五的个头,且年轻力壮,怎么也不可能是被老绅士掳走,除非是澹台自愿跟对方离开,否则这件事情根本讲不通。
月儿也大惑不解,想了想,她问:“那个老绅士的长相你还记得起么?”
老板摇摇头:“我并没看真他的正面,进来时戴着一顶礼帽,拎着文明棍,穿着长风衣,一看就是住花园洋房的老绅士,不过……”
月儿提神:“不过什么?”
老板思忖道:“鞋子有点奇怪,仿佛穿着别人的似的。”
月儿一愣,听着有点耳熟,她道:“此话怎讲?”
“那鞋看上去大了好几个码,不像是一米七个头的人能穿的了的!我当时还在想,这老先生如此有钱,连文明棍都是全铜老包浆的,怎就舍不得买双可脚的鞋。”
月儿突然打了个激灵,前半年发生在福开森小公馆的那件事情浮出脑际,歹徒在雨夜潜入她的卧房,屋子里没有留下任何印记,翌日米四在后园子的土径上发现了一双42码男鞋,但因为鞋印的掌内外两侧虚压明显,被米四质疑,后来去57号找痕迹专家请教,才明白歹徒是小脚穿大鞋,作案时故意摆障眼法,预防日后被警察识破真身。
但那个人不是阿来吗?这是她已经证实了的啊。
对,那个人是阿来,身高一米七左右,身上有松香的味道,穿着一双42码的伪装鞋,没错,不可能是别人,可是……
可是为什么心里这样乱呢,她不由自主地问出一句:“那人的鞋大概多大码?”
“42码吧,差不了,因为我就是42码的脚。”
月儿头皮刷地一下麻了,难道潜入她卧房的那个人不是阿来?
她顿了顿,才稳住心神。
“你为什么要清扫储藏室?”现在一切都不能确定,不能先入为主!还需要冷静查下去。
“这不是害怕吗?一早给阿潘打电话,听人讲他死了……唉,其实我昨天就觉得不妙。”
卞老板如实道来,原来,昨天他遣阿潘去储藏室取雨搭子,去时阿潘还恭恭敬敬,回来就变得趾高气扬,叫他干活儿也没耐心,并且不到四点钟的时候便请假说要出去办事,出门时又返回来,说下礼拜三就干满半年了,他要辞职,希望老板尽早凑一下薪水,别到了那天又钱不凑手拖欠下去。
阿潘的样子像是忽然发了大财或者找到了好的东家,变化十分蹊跷,想到他是取完雨搭子变脸的,于是卞老板鬼使神差地去储藏室看了看,这一看不要紧,地上杂沓的脚印让他更加生疑,而且窗栓竟然是打开着的……但疑心归疑心,他横是想不通是怎么回事,本打算第二日阿潘上班后盘问个清楚,哪料到阿潘竟已横死家中,得知死讯后他越想越害怕,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他亲自动手,去储藏室把昨天看到的那些脚印清理掉了……
月儿听他讲完,一阵脑子疼,捧着额头一语不发。过半晌才起身离开。
这日回到家,她心绪非常乱,老绅士是谁?雨夜潜入福开森小公馆卧室的到底是他还是阿来?
老绅士像个巫蛊一般扰乱了她的判断。不管怎样,她需要确认这个人的身份,此人既是师兄失踪事件的关联人物,也是让她旧事重疑的按钮,不可谓不关键。
怎样入手调查?月儿在脑中筹划,假设老绅士是当初潜入福开森小公馆的那个人,那么他当时就应该具备两个特点,除了小脚穿大鞋这一点,还有就是身上有松香味。由此推论,他应该也是曾经出现在那间五金铺的成员,难道他也是救国社的人?
如何调查救国社?像跟踪茹晓棠那样蹲守五金铺是不行的,那样注定漫长而渺茫。
那么,去向茹晓棠打听?也不行,一来茹晓棠对吴曼丽和阿来之外的救国社成员一无所知,再者她害怕灭口恐怕早已逃出上海了。
如此就只能找阮生或者戎三少爷了,现在月儿已知的救国社成员除了他俩没有别人。
她知道难度很大,且不说她与戎三少爷素昧平生,就算是阮生,在涉及党派内幕的事情上,也不会轻易告知!
但她必须迎难而上,她决定,先与他们见面,再以打听澹台下落为由,相机而行。
然而出师不利,在见面的环节就栽了跟头,她打电话到西郊别墅,得到的答复是阮生不在沪上。打到戎公馆,接电话的人听到她找三少爷,竟忍不住讥笑出声,说:“姑娘,三少爷是想见就能见得着的吗?连上海市长都约不到他的。”
月儿对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十分反感,但为了调查还是打了几通电话过去,皆被仆佣敷衍嘲讽一通,她无奈,决定放弃戎三少爷这条思路,只把希望寄托在阮生身上。
然而事情往往会在放弃的时候出现拐点,这日月儿下学刚回到弄堂,就见一群学生从她家大门出来,正是常来家里申讨父亲罪行的师兄师姐,为首的是卢玉玲,他们从月儿身边经过时,月儿连忙侧身让路,她最近不跟他们打招呼了,自从她那天清早乘坐军车回家被卢玉玲撞见,他们就不再正眼瞧她,打招呼也不睬。
他们从身边经过时,没在意她,依旧说着话,有一个师姐说:“你们说后天中华船务商会的酒会上,戎乃风能出现吗?”
月儿闻言一怔,脚下顿住了。
只听另一人说:“不好说,他很少参加社会活动,连我爸都只见过他一面。”
一个师哥道:“管他出席与否,咱们去就得了,为的是募捐,谁捐都一样,那么多实业家,总能游说到几个。”
师兄师姐们渐行渐远,月儿记住了‘中华船务商会酒会’这几个字眼,她原本打消的念头再次浮上心头——去吧,去见戎三少爷!
她回家翻看近日的旧报纸,这种商业会议一般都会提前一两日在报纸上登载消息,果然,她在昨日的申报上查到了中华船务总会开办实业共济酒会的报道,上面显示酒会于后天举行,地址在华懋饭店。
方才师兄师姐说戎三少爷未必会出席,她会不会空跑一趟呢?但机会难得,不管怎样都要尝试一把。
更何况到时会有很多实业家到场,她可以散散名片,也许碰到一份兼职工作也不一定。她没办法抛开生计全身心地投入到调查中去,家中经济十分拮据,供她读书完全不可能,那二十块学费凑齐很不容易,杜某司机的五块,茹晓棠还款七块,剩下八块是跟阿绪借的,讲好一个月之内连本带利归还,但阿绪反复不定,刚把钱借出不到三天就忽然跟她索要,并说利息也不要了,赶紧归还本金。
阿绪之前愿意借钱给月儿,是那天得知月儿留宿四爷八音园的缘故,以为自家小姐不日就可重回穿金戴银的时代了,没想到三天过去,小姐还是穷小姐,四爷也不见鬼影子,他哪有个不急的。于是日日催逼,月儿苦不堪言,好在他每天天不亮就出车了,半夜回来后,月儿赶紧熄灯装睡,两人几乎不照面,但毕竟同在一个屋檐下,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这笔债把月儿压得焦头烂额,原本她就不舍得浪费,如今更是一文钱都视作性命。
去往华懋饭店这日,她把仅剩的五张名片揣到身上了,酒会在顶楼大厅,盛况空前,但外人进不去,好在大厅外面有各家实业商社的接待人员,月儿上前毛遂自荐,发出几张名片,并趁机打听戎三少爷是否参加今天的酒会,但接待人员笑而不语,她也不好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站到旁边思量对策时,一幕很让她肉痛的情景出现了,之前发出去的名片,其中有两张已经躺在地上,被保洁老妈子扫到了畚箕里,显然是那些不感兴趣的商社代表随手扔掉的。
印制名片花费不高,但对于她目前的状况来说也是一笔不菲的支出,看着它们在几分钟之内变作垃圾,她心疼不已,这种东西不似手纸,大可以循环利用,如此丢弃当真可惜,她千忍万忍,最后还是忍不住去找保洁老妈子,询问刚才的垃圾倒在了哪里。并直言自己经济困难,想找回被丢弃的名片。
老妈子闻言十分理解,告诉她说今天的垃圾都统一倒在二楼消防通道的垃圾桶里了,并告诉月儿要找尽快去找,否则清洁工中午就会集中倾倒。
月儿道谢后,连忙赶赴二楼消防通道,掀开垃圾桶,双手开弓,迅速翻找。她万万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干这种事,难为情得很,身子尽量背对楼梯,但角度的问题,背对楼梯根本做不到,将就只做到侧对楼梯。
电梯井隆隆作响,运输任务并不繁重,但今天不知为什么,竟然偶尔会有宾客选择走步行梯下楼。
每每觉出有人从楼梯上走来,月儿都羞愧难当,但脸上却镇静自若,越是含羞带怯越容易被人看做捡垃圾,大大方方从从容容反而会以为是不小心扔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在寻找。
但要命的是,今天触霉头,偏偏又被卢玉玲撞见了!
今天不止卢玉玲所在大学前来募捐,还有许多其他学院的学生也来游说,所以学生们暗中产生了竞争心理,卢玉玲她们听饭店的西崽透漏说大佬们是不会走电梯间的,为了免于被记者或者其他人打扰,他们反而会走步行梯。于是卢玉玲一干人便来步行梯附近蹲守,结果刚赶来就看到月儿在翻垃圾。
本来各不相干,但月儿难为情心理作祟,看到她们时下意识低下了头,卢玉玲一瞥之下感觉月儿瞪了她一眼,联想到近日这位小师妹见面连招呼都不跟她们打,不由怒从心起,噔噔噔走下楼梯,一把揪住月儿。
“林映月!你对我们有意见是不是?”
月儿一淩,不知祸从何起,她不是一个甘于受辱的人,只是事发突然,一时没有搞清状况。再者她和师兄师姐们不一样,从前大家笑容可掬相亲相爱,如今一下子就翻脸她做不到。
“林映月,我告诉你,我们是代表正义申讨林讳道的,你不惟不愿大义灭亲,竟然敌视我们,原本认为父辈犯错与子女无干,现在看来你比林讳道还要无耻!”
一句话把月儿骂醒了,她咬上了嘴唇,心道卢玉玲侬最好不要继续挑衅,四爷说不敢惹吾,惹急了吾也是个邪货。这话不假,卢玉玲侮辱她,她不是没有办法反击。
这时另外几个学生过来劝解,言辞中不免竟有些同情月儿,说实话,两个人吵架,弱势的那一方往往会被旁观者所偏袒,学生们虽然蔑视汉奸行为,但究竟和林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尤其老师的子女都已沦落到翻垃圾桶的境地,何必再叫人家下不来台呢,他们作势拉开卢玉玲,可卢玉玲被月儿瞠视的眼睛再次惹怒了,她几乎有些失态,全然不觉周遭发生了变化,一把将月儿刚才翻到的两张名片掼在地上,并且踩上两脚。
“刚才看你叫花子一样到处散名片找工作,我还不忍上前戳破,怕你颜面扫地,可你傲什么呀!连两张破名片都舍不得丢,巴巴地翻垃圾桶找回来,活成了叫花子,还跟我瞪眼!”
而激动如她,当真是只活在了自己的愤怒中,楼梯口沸反盈天,她只当是人们前来观看她和林映月两个女孩的战争了,以至于闺蜜暗暗拉她衣摆也浑然不觉,继续大声呵斥着。
月儿也没有发现周遭的异样,她看着卢玉玲,竟忽然有些发作不起来,因为卢玉玲的状态很失风度,令月儿意识到一个人千万不要歇斯底里,否则看似赢了实则惨败。
卢玉玲的呵斥声压倒了楼上的声音,虽然上面蜂拥来一股人潮,并且不断地喊着什么,但对峙中的她俩浑然不觉。
月儿挡开卢玉玲指着她面孔的食指,说:“师姐,吾不晓得侬为啥这样生气,但吾散名片找工作是正常的生活需求,翻垃圾桶捡回名片是想重复利用,虽然不体面,但并不侵犯到师姐的利益,还请师姐口下留情,勿要一口一个叫花子。”
卢玉玲听出她言辞中的警告,更加怒了,食指把她一指:“林映月,你父亲被我们申讨你不服气是吧,那我今天把你父亲的丑事全抖出来给你看。”
此时楼梯口已经静的呼吸可闻,而卢玉玲背对着楼梯却全然没有发觉身后的异状,月儿则被高大的卢玉玲挡着视线,二人虽然听出周遭静了下来,却不知缘由何在。
卢玉玲厉声道:“你父亲他不仅是汉奸,他还寡廉鲜耻!他跟助教孟凡清有一腿你不知道吧。”
月儿终于忍不了了,决定反击,但语气依旧克制,她说:“不知道,我只晓得你跟他有一腿!”
卢玉玲石化,当反应过来扬起巴掌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句:“且慢!”
声音平和却极有震慑力,卢玉玲缓缓转过身去,看到说话者后,立刻呆住了。
月儿也呆住了,她和卢玉玲同时想起刚才争吵时隐隐约约听到的喧哗声——
“荣先生,我们是圣约翰大学学生会的,我叫王美玲,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劳您拨冗看一下我们的募捐倡议书?”“容先生,我们是震旦大学……”“戎先生,我们……”“荣先生……”
荣?容?戎?月儿忽然感到被雷劈了一般呆立当地。
戎三少爷对挡着路的一位女生道:“抱歉,借过一下。”
女生本是在呆呆看着他,闻言才知失态,连忙让开了道,其余人也纷纷让道。
戎三少爷和他的随从们走下楼梯,到了卢玉玲和月儿身边后,三少爷弯腰去捡地上的那两张名片,有一张被卢玉玲的脚踩着,他温和地道:“劳驾,抬一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