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老仆管三是掳走澹台的那个人——老绅士?
月儿望着面前的东西,不可置信地得出这样的推论!
而管三是三爷的心腹,甚至比心腹的意义还要更深,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如果管三是老绅士,那么他背后的势力……是三爷?
月儿一激灵,无法再想!命听差把这两只箱笼搬到她的卧房。
众人闻言不解,但三少奶奶未作解答,直接带众前往下一处搜查。巧的是,失窃物品就在后院杂物间。
仆佣们松了口气,但月儿却越发疑惑,从早先那两只门锁来看,事前就有人偷偷配制了钥匙做了充分准备,可以说这场偷窃蓄谋已久,何以得手之后,赃物竟如此草率安置,转瞬就被尽数搜到?
似乎不太合理,但月儿顾不上在这上面纠结,仆佣们皆各领回失窃物品,千恩万谢地散去,她也匆匆回到卧房,仔细检视那双皮鞋和布褂。
皮鞋的关键点在尺码,42码,毫无问题!
布褂的关键点在纽扣,她衔住一颗纽扣上下翻看,突然,她注意到一个细节——白布褂的纽扣是用粗白线缀上去的!
脑子里电光火石,她起身取来首饰匣子,把里边的信笺纸张拿出来,从匣子底部倒出那枚纽扣,并捏出一根丝线——那日,在红宝石西点店储藏室的窗外,纽扣由丝线相连,挂在树枝上。后来她保存的时间久了,丝线松开了。
纽扣当着五小姐和奶娘的面掉落那天,丝线并未一同掉出……
她心中升起一种判断,但谨慎起见,还是拿着这两样东西去和白布褂细致比对,白布褂上的纽扣和她手中的纽扣完全一样,是很平常的那种,男士衬衣或者小褂的通用纽子。但缝线截然不同,白粗线多用来缝制土布衫褂,而白丝线是用来缝制高档服装的,也就是说与她这枚纽子匹配的应该是白衬衫或者细布绸衣,不应该是管三的这种粗布褂子!
她若没有发现缝线的这个细节呢?
毫无疑问,她将会根据这两件证物,自然而然地怀疑到管三,以及管三背后的三少爷身上!
事实再清楚不过了,面前的黑皮鞋和白布褂是栽赃嫁祸,这也就可以解释刚才那桩失窃案为何虎头蛇尾了,因为敌人的意图根本就不是偷窃,而是利用失窃案把她引到这两件物品面前。为的是让她转移对司马家老娘舅的怀疑。
这已足够悚然,然而更令她不寒而栗的是,这场嫁祸精准的程度——六十岁左右年纪、42码黑皮鞋以及纽扣,三项元素完美对应了她目前所掌握的老绅士的特征。
鸡皮疙瘩陡然冒出,好像暗中有一双眼睛无时无刻都在盯着她,将她调查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她连忙掐住手腕,保持镇定。
他们究竟怎么知道自己掌握了这三项线索呢?
她只和三少爷打听过六十岁老年人、提过去年在福开森公馆遭42码鞋潜入卧房,而纽扣之事从未对人说过。
但现在敌人布置的如此全面,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没有时间细想,敌人已经在设法阻止她继续深入调查老娘舅这条线索了,若非他们百密一疏,漏掉了缝线的细节,她恐怕已经着了道!现在她必须尽快行动,决不能让老娘舅这条线索断掉。
她锁上首饰匣子藏好,然后匆匆出门要去找四爷。
外面落了细雨,奶娘打发丫头追出来给她送来一把油纸伞。她在戎公馆外面的马路上叫住一辆带雨篷的洋车,上车时还是蒙蒙细雨,不料刚行出一条街,雨就大起来,小拳头一样的雨点打在雨篷上噼啪作响,风雨钻着缝隙向车蓬内注水,面前的塑胶帘子扑沓扑沓来回拍打,一直拍到她的腿上,以至于未曾下车,已经将鞋袜湿透。
医院所在的愚园路风雨如晦,街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立着身穿军用雨披的卫兵。洋车停下了,左右一打问,才听说是戒严了,车辆不得通行,她只好下来步行通过,远远望见警备司令部的军车时,才意识到街道戒严是因四爷在此住院。
医院严密封锁,远处近处都立满了卫兵,大门口有哨兵站岗,并不晓得她是谁,因此请她靠边站。她正要解释,看见有人从号房出来了,是廖生,刚透过玻璃见是她,连忙迎了出来。
病房在一幢二层洋楼上,她进去时,一个小丫头和沈妈在地上恭敬地立着,护士刚为四爷抽过血,为了防止出血,翠屏用白皙修长的手正替他握着手臂,用一团医用药棉轻轻摁着针眼,并小声询问着什么,看上去是那样的夫妻情笃。
四爷完全没料到月儿会来探病,竟有些无措,自打她和三爷结婚后,四爷一直远着她,因为一看见她就心痛,就……但此时她有心前来探病,他的心肠顿时就软了,说:“怎么不坐汽车,快擦一擦吧。”
前姨太太和现任姨太太同处一室,等闲是做不到自如的,月儿没说什么,他也不好再多言语。他拿开翠屏的手,自己摁着棉球。
翠屏招呼月儿落座,不巧罗副官带着医生和护士鱼贯而入,马上要做伤口检查,四爷让罗副官先带三少奶奶到隔壁会客室宽坐。这幢小楼说是病房,其实是医院隔壁的一座民间公馆,经征用划为医院资产,独楼独院,用来接待政府要人。四爷是遭人暗杀受伤的,为了安全,临时设了总卫处、副官处、庶务处以及一支卫队驻扎。会客厅就在走廊深处,罗副官安排月儿落座并看茶后,外面电话响了,罗副官道一声“失礼”,然后出去接听。
月儿心中被乱麻所塞,连刚才在病房与翠屏同处一室的尴尬都无暇多虑了。
她昨天刚刚与老娘舅谋面,今晨敌人就迫不及待地上演一出‘祸水东引’,不能不说敌人着急了,但纽扣这条线索到底是怎样被他们发觉的?
她不由自主地在心中梳理:纽扣没有对任何人讲过,也绝没有人打开她的首饰匣子窥视过,因为她的首饰匣子收在保险柜里,保险柜的钥匙二十四小时不离身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在保险柜的门下和角缝处做着记号,每次锁上保险柜前,她都在门下撒一层薄薄的爽身粉,再在一般人留意不到的几处角缝里分别掖一截细发,保险门一旦被打开过,这些记号就都要发生改变。即使撬锁者经验老道,留意到爽身粉,也绝不会留意到那几处微不可查的碎发。
她每次打开前都要检查记号的形态是否改变,包括今早为了比对丝线去取首饰盒子前她也检查过,可以肯定,除了被五小姐和奶娘看到一次外,绝无其他人看到过。
五小姐……
难道是五小姐!
她浑身一懔,脑海中突然闪过前日纽扣落地的那一幕!她不由细思下去:作为少奶奶,把一枚男人的纽扣悉心收在首饰匣子里,这让平常人看见也是要多心的,更何况敌人见了会是怎样起疑,他们当初作案之后,一定已经发现了自己遗落纽扣的这一失误,见到她如此珍藏一枚男士纽扣,势必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那么,现在的情况是,三少爷知道她的两项线索即42码皮鞋和六十岁左右年龄;五小姐知道她的一项线索即纽扣。除非他俩是同一派势力,否则今天的嫁祸不可能集齐全部三项线索。
但他俩显然并非一派势力,不然五小姐怎会嫁祸三少爷的人?
而且目前三少爷几乎是完全可以被排除嫌疑的,因为他不可能自己嫁祸自己。
嫌疑人只剩五小姐,那么她和她的势力如何知道42码皮鞋和六十岁左右的年纪的?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种猜想浮出心头——前天,五小姐在她卧房看到纽扣时,意识到是同伙老绅士掉落的那只纽扣,五小姐立刻警觉,向她的组织汇报了此事,而该组织马上排查当初作案时产生的其他漏洞,想到作案者老绅士也有可能被锁定,于是火速确认……
红宝石西点店!
月儿一惊,他们确认老绅士有没有被她锁定,势必要去案发现场红宝石西点店去核实,首先要盘查的无疑会是卞老板。
月儿急了,敌人盘问卞老板应该是前天夜里或者昨天,卞老板一定交代了她三番登门调查的过程,包括他向她提供的老绅士的信息……敌人不会留卞老板活口的,因为他是和老绅士见过面的证人,敌人一定可以想到她会让卞老板帮助她辨认老绅士。
那么……卞老板十有八九已经遇害……
她猛地起身,急于去红宝石西点店核实情况,但又意识到刚来医院不久,不跟四爷打招呼便这样倏忽来去,会让四爷生气,且照相机也要跟四爷讨个准话,于是按捺心中的焦灼,复又坐了下来。
这时翠屏带着丫头老妈子进来了,说医生检查,不方便家眷在旁,她回去还有事,先失陪了。
月儿心神不定地应了一声,沈妈的眼风嗖嗖地扫着她,她也顾不得在意了,自己身上迷雾重重,让她除了绞尽脑汁解密外,什么都无暇顾及,焦头烂额的人容易斯文扫地,她如今大概就是这样子吧,尤其跟婉柔和平的翠屏比起来,她简直水准太差!
但哪里还顾得上形象问题呢?她得迅速了结此间的事,好尽早赶去红宝石西点店。
翠屏走后,她问从外面进来的罗副官四爷那边怎样了?
罗副官说十分钟就好,但一刻钟过去后,罗副官还不见四爷摇铃唤他,他分明看到医生和护士五分钟前便已从走廊离开了,罗副官不觉有些诧异,但又不能未经传唤便过去,只好又给三少奶奶续茶。
月儿哪有心思喝茶,等壁上的电铃终于响起了之后,她不自觉就站起来了,罗副官看出她着急,想是太挂虑四爷的伤势,究竟一夜夫妻百日恩,三少奶奶还是惦念四爷的。
他带领三少奶奶穿过走廊往病房去,一进门就被吓到了,四爷不知几时下了病床的,已经洗了澡刮了脸,香喷喷的!
受枪伤才一礼拜,现在洗澡不要命了吗!
而且还是在五分钟内完成的。
罗副官呆若木鸡,好在四爷并没有留意到他的失态,四爷站在花丛中……
昨天四爷受伤的消息被外界知晓后,今天一早来了许多同僚旧友,但凡来探病就带了花,将窗户边沙发旁露台处占得满满的,四爷一上午还烦不胜烦地让他尽快把花弄出去,不想现在他却好端端空地不站着,偏偏去那花丛中让给衬托着,玉树临风地在那儿系着他那软飘飘的丝绸睡衣的纽子,又英俊又年轻……
哪里还有个病人的样子,病号衣不知道扔哪去了。
罗副官四下看了看,发现病号衣在茶几上胡乱塞着,茶碟子下面有水渍,罗副官本该退出给四爷和三少奶奶留出私密空间的,但怕茶汁弄湿了病号服,便过去打算收起来。
这时候四爷已经开始和三少奶奶说话了。
“这么大雨天,你何必过来?看把缎子鞋湿的,老三呢?”
四爷真心没想到月儿能来看他,这半年多来,他近情情怯,一直远着她,七天前中枪时差点死掉,当时的第一刻他竟然想到得只有一个念头:再也见不到月儿了。
人的感情在危机之下会格外放大,所以他特别理解月儿此时冒雨赶来探病的急切心理,毕竟月儿也是害怕失去他的。
“四爷,真不好意思现在来打搅,我有件急事,拖延不得。57号那只微型照相机可以借我用几天吗?”
月儿急煎煎的,嘴上说着照相机,心里急着卞老板。
四爷和罗副官同时尬住。
四爷很难一下子从刚才自己那腔温柔意境中走出来,语气依旧延续了方才的轻缓,说:“回头我让罗副官给你送过去,当然,你要着急的话,待会就跟罗……”
被打断,“好的,那就劳驾罗副官现在跑一趟吧。”月儿急切地道。
罗副官尴尬地看看四爷,见四爷窘在原地,罗副官觉得自己有‘看戏’的嫌疑,于是放下病号服,欲跟三少奶奶出去。
月儿走到门口时才想起只顾了自己的事情,连四爷的问话都没答,于是停下脚争分夺秒地说:“三爷最近忙广州的什么生意,走了半个月了。”
“哦。”四爷站在那里道。
洗澡、刮脸、换衣裳,五分钟把自己从病秧子捯饬成油头粉面、精光发亮的翩翩佳公子,然后见面两句半就一拍两散!
……
罗副官有点后怕,四爷是个要面子的人,自己目睹了四爷这么大的一场窝囊事,会不会被发配到基层连队里雪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