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幕幕场景在她脑际闪烁——卓师练太极时看到她时的表情、嫁祸三少爷的黑鞋和白褂、昨天傍晚亡命飙车追逐的场景……
这一切,让她有个结论:卓师即使不是老绅士,也是老绅士一派!
那么老绅士到底是谁?
她好像掉进午夜的森林里,借着薄薄的点点荧光去寻找出口,而这看似静谧的林子早已暗潮汹涌,山风和野草相互勾连,萤火虫里也有别人的眼睛。
要在这林中寻到出路,她需要更多萤火,既然这边线索已瘠,那么……她给司马小楼家打了一个电话,昨日的追击事件闹出的动静不小,就算是打草惊蛇,也该让她听到走蛇余响。
但电话接通后,仆佣说:“少爷今早去香港了。”
月儿哑然,敌人狡猾,自己还是错过余响了。
回到戎公馆,天色已是黄昏,臀部疼痛,比上午刚被踹完要疼上很多。她走到后楼时,周妈老远迎上来搀扶。
“少奶奶,您这一瘸一拐的,可是摔着了?”
月儿不知如何敷衍,顺口说:“嗳,不小心摔了一下。”
“啊哟!”周妈吃惊,“二十一、二十二……初六、初七……不得了,您过了日子足足半个月啦!这个时候摔一跤,可如何是好!”
月儿一愣:“过日子……什么日子?”
周妈这才仿佛意识到自己失言,不小心把私底下仆佣们之间的碎嘴给抖包了。周妈伸手在自己嘴上拍了一下:“瞧我老婆子这张嘴,着实该打!不过少奶奶您也别害臊,怀孩子是正事,别……!”
月儿大惊失色:“没有,我没怀,怀……你怎就以为……”
周妈笑了,压低声道:“每一位少奶奶怀头胎的时候都脸嫩害臊,其实这有什么呢?身子要紧呀。”
又说:“以往每逢二十一到二十四这几日,吴妈都吩咐我不要给您放洗澡水,上个月不同,吴妈说您月信没来,一直到前天也没有停过洗澡,可不是怀上了么,少奶奶,您这是头胎,且要当心呐。来,我扶着您!”
月儿晓得是怎么回事了,她这两个月月信不准,拖延了半个月还没来,伴随还有一些胸部胀痛和其他症状出现,她自己揣测是压力大导致的,没当回事,怎料大宅门女人心眼儿多,竟解读到怀孕上面了。
最不巧的是,六小姐、七小姐、九小姐以及钮静文从她房里出来了,显见的已经听到了刚才的对话,纷纷上来关怀,月儿百口难辩,无论怎样解释都会被认为是害臊。她于是也不多解释了,自己满腹心思,哪有心情纠结这些个有的没的。敷衍几句,众人也就散了。
进屋后,奶娘免不了见惊见怪,问她的腿脚是怎么了。但也仅限于询问腿脚,并未问及昨晚未归之事,这让月儿再次想起那个荒唐的猜测,心中波澜再起,面上不显露分毫。
用过夜餐,奶娘说文强今天来找过她好几次,问是什么事也不说,只说等她回来请她过去一趟。
自从地下室迷烟事件之后,文强为了看守电台,便常驻西边那幢角楼了。原本有两个手下配合看守,但角楼以及地下室大半年没有再出事,神秘人也没有再现身,月儿于是撤掉了看守人员,只让文强暗中留意。这个决策倒不是认为地下室已经无须看守,而是她认为守卫过于严密,反而不利于引蛇出洞。地下室迷烟事件是继澹台失踪之后的第二件谜团,比起澹台失踪,地下室那件事更是疑点重重。她和文强梳理过许多次,均没有推敲出任何线索,为今之计只能等着敌人下一步的动作。
但敌人之狡猾和沉稳是她无可比拟的,整整九个月过去了,敌人除了嫁祸管三那一笔,竟再没有丝毫动作,稳若泰山。
文强很少主动来找她,今日突然登门,莫非敌人有异动?
她顾不上臀部疼痛,推开碗著便要起身,抱怨道:“怎么不早说。”
奶娘:“早说你还肯好生吃饭的?”
月儿一瘸一拐地往角楼去了。
果不其然,昨晚敌人有了动作。
文强发现端倪时是夜里八点钟,他每天除了早中晚三顿饭会离开角楼十几分钟之外,其余时间一概待在角楼里。而事实上早中晚的用餐时间也是月儿让他故意留下的破绽,目的是为了诱敌深入。但数月毫无动静,文强早已松懈了。昨晚用餐回来,他完全没有料到会出现情况,进屋将门闩上后,例行公事一般去卧房和地下室查看一遍,然后安心地回到客厅卷纸烟。
文强做职业保镖十余年,大概是因为多数时间都在赋闲的状态之下,他有一个打发时间的习惯,便是卷纸烟。不论是在出车前等候老板上车前,还是静坐屋中待命时,他总是能自得其乐地安静卷着烟。他话少,又总是低着头,所以凡是见过他的人,对他最深的印象,就是他总在卷烟——极其认真的,娴熟地,把每一根烟丝都妥妥地摁进纸卷里,随后细心粘合形成烟卷,收进铝制烟盒子里。
而昨晚他发现异状正是源于卷烟。敌人在他的烟丝里混入了含有剧毒的细金属丝,企图让他在把烟丝按压到烟纸里时扎破手指而中毒,但他们疏忽了一点,文强卷烟娴熟是娴熟,但绝非流水化作业,大概是性格使然,少言寡语的他对待每一支卷烟都极具工匠精神,按压烟丝的动作绝非外人所体会到的蛮力按压,事实上他是很有技巧地用手指的感觉去品,轻柔地让烟丝归位。或许卷烟这种事情做得太久,他的手感已达化境,透过烟纸轻轻一品,就觉出烟丝的质感有异,他摊开去看时,立刻发现了混迹其中的金属丝。
“那后来呢?敌人没有出现?”月儿问。
文强遗憾地点头,他在发现异状的第一时间便佯装中毒晕厥,意图诱敌深入的。但敌人久久没有行动。直到今早他派人去验了这些细丝上的毒性才了然。原来,这次的毒一旦接触血液,整个人会在三分钟内出现全身紫绀的现象,文强可以装死,但全身紫绀是无法做到的。
所以敌人一眼看出真伪,及时终止了行动。
文强说:“他们一直很能沉得住气,但这次显然有些着急了,三少奶奶或许不知,这次的毒药绝不是简单的致晕,而是致命,他们横了心要进入地下室。只是没想到我在卷烟上会有如此功夫。”
月儿的心在下沉,照片验证失败已让她失了先手,如今又棋差一招,打草惊蛇,敌人经历上次异动后既然可以蛰伏九个月,可见其之谨慎,下次探头想来也是遥遥无期。不行,不能再这样被动下去,她必须进攻!
可是她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往哪里进攻?
下一秒,她想到了司马家的卓师,同时想到自己今朝的结论——卓师即使不是老绅士,也是老绅士一派!不仅他是老绅士一派,司马玦也是。
他们想不动声色地蛰伏暗处,她偏要给他们来一个正面进攻,将他们拉到强光之下。
主意拿定,月儿告别文强回到了主楼,开始盘算如何发出正面进攻的第一枪,不料刚进入卧房,就听到外面客厅有生人在和奶娘说话,细听之下,是大少奶奶打发老妈子来了,说是给她送来了燕窝,让她好生养胎,她没有出去,外边奶娘应酬了少时,对方离去了。
月儿静下心,走到电话机子旁拨通了司马家的电话。
“您好,劳驾请贵府的话事人接一下电话。”
接电话的仆佣一愣,说:“请问您是?”
“我叫林映月。”
仆佣顿了一下,说:“您稍等。”
过一时,一个声音沉稳的男人接了电话:“请问是哪位林小姐?”
“就是你们心知肚明的那位,昨天到过贵府,由贵府拿走了一只胶卷。”
“抱歉,恕在下愚钝,全无印象啊。”
月儿冷笑:“阁下没印象无妨,你家卓师和司马老板对我极有印象,我今朝打电话没有别的意思,我要见他二位。”
“不巧得很,他二位不在上海。”
“那就派一位话事人出来,我晓得贵府有主事之人在,不然昨天的车队也不会瞬间就被调动出来。”
“哦,明白了,您是昨天那位……小姐,失敬失敬!”
“不是失敬,是失态,没见过贵府这样的待客之道,派出车队追击客人。不过也正常,狐狸再狡猾,尾巴终究也是要露出来的,若不是你们性急,我还不能这么快锁定你们的身份。”
“戎太太误会了!”对方冷不丁地如是称呼。
月儿心中怔了一下。不料对方接下去却道:“昨天之所以追出去,是当时我家太太接到一个电话,说少爷此番交往的女子并非寻常未婚女子,而是戎家三爷的少奶奶,太太怕少爷造次,急忙派人去追……”
月儿打断:“好得很,既然晓得我是戎三少爷的少奶奶,大概也知道我过去还是戎四爷的姨太太,大概也晓得我曾在报纸上刊登大逆不道的离婚声明,报纸的影响力不容小觑,我是深有体会,今朝给贵府致电的意图我再重复一遍,我要跟你们见面,阁下说卓师和司马老板不在上海,说实话我不相信,但为了节约时间,先与你们其他主事人会晤一下也可以。时间我定,地点我选,过时不候,希望你们准时到达,不然……我只好再借助报纸的影响力了……”
“戎太太此言何意?”
“很简单,你们不来见面,那我只能想办法见正主——卓师或者司马老板!我刚才讲了,卓师和司马老板不在上海的托辞我不相信,但我又找不着他们,那怎么办呢?卓师的照片在我手上不是么,我索性登报寻找了,找几家报社登载寻人启事并附上照片,不信找他不着。”
“卓师只是一位不问世事但求清净的老年人,敢问戎太太,他老人家因何见罪于您……”
“因为他或者他的同伙可能是杀人犯!杀了我师兄和红宝石西点店的阿潘……”
被打断。“戎太太!请口下留德……”
月儿也打断:“接下来该威胁恐吓了是吧,我晓得司马老板家大业大,晓得你们背景深厚,但我这人就喜欢拿鸡蛋碰石头!我当初敢登报甩了戎四爷,而今也就敢再登报寻个故人。至于明天来与不来,司马老板自己掂量着办!”
说罢果断挂机了。
弯钩已下,静待鱼来。
这时,奶娘端着燕窝和几样点心进来了,脸上掩不住的喜气,说:“还说不让吾绣那副大胖娃娃挂件呢,侬看灵不灵,这就怀上了,囝儿呀,可不兴再三更半夜乱跑了。”
月儿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偏头去看桌上的台灯,奶娘以为她害臊,说:“这下好了,三少爷回来保准更疼热囝儿。”
“姆妈,吾当真没有!”
月儿掩饰般地拿起一只杯子作势要倒水喝。
奶娘笑呵呵地拿过月儿手里的杯子,又将燕窝递到她手里说:“好好好,月儿没有,月儿自己还是个囡囡,怎就有了囡囡。”
月儿低头看着手中燕窝,不由悲从中来,真的不能相信……吗?
月儿拿起羹勺突然问奶娘:“这燕窝中放了芝麻么?”
“没有啊,”奶娘凑近一看笑了:“你仔细瞧,这是灯映过来的影子。”
杯弓蛇影,月儿心中闪过这四个字。
“是影子啊……”月儿笑着坐下,却突然跳起来。
“好痛。”
“怎么了?”
月儿蹙眉,放下燕窝,把细绸小衣撩起一点,扭头去看后腰。
奶娘‘哎哟’一声,早已看到她臀肉上的乌青。
“只当侬轻轻摔了一跤,怎的竟是这样厉害!”
“姆妈,烧点热水好伐,敷一敷也许能清爽些。”
“嗳,这就去烧。”姆妈答应着出去了。
这晚热敷完,闩好门闩好窗,在床上躺下时已近零点。
真的是杯弓蛇影吗?月儿看着闪烁摇曳的台灯光影,良久后将之熄灭。
昨晚在四爷办公室的沙发上等四爷回来,直到三点钟才盹过去,一夜没有睡足三个小时,现在已经是睏到极致,但她竟然完全睡不着,客厅的落地钟已经响过三次,零点、一点,两点,此时已是午夜将近三点钟的时辰,屋内屋外一片静谧。
窗口传来刺啦刺啦玻璃被割裂的声音,鱼上钩了,月儿心想。
果不其然,少顷,窗户被推开了,一个黑影翻了进来,身形并不矫捷,甚至有些迟重,月儿屏息让自己做出已然沉睡的样子。黑影进屋后,轻轻将窗户掩好,然后摸黑向梳妆台走去,准确地找到了月儿的书袋。从里边翻出了保险柜钥匙,打开保险柜拿出东西。重新锁上保险柜时犹豫了片刻,显然是明白锁与不锁意义一样,因为月儿在保险柜上做了很多防范的手脚,只要保险柜打开过,再也无法掩饰……
最终选择了不锁,因为不锁更像是歹人作案!并非熟人……
黑影翻窗而去,月儿没有立刻起床,确定对方完全离开才小心翼翼起身。
她走到窗口,仔细查看,发现玻璃上被用裁玻璃刀裁出一个巴掌大的圆洞,来人便是从这个洞里伸手进来拔开窗栓。
她没有多停留,迅速走到门口,把门打开一条细缝,可以清楚地望见客厅玄关处的情况,不过二分钟,玄关处的大门轻轻开了,黑影鬼魅一般闪入,回身闩好大门,然后迅速朝保姆间而去。
月儿手脚冰凉,不是杯弓蛇影!果然是‘她’!
果然是‘她’!
……
月儿阖上门,腿脚酸软地滑坐在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