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斜的残阳漂浮在江面之上,江边有一座白色小楼,它远离别墅群,孤零零地
蜷伏在石崖边,涛声轰鸣,仿佛一首悲怆的命运交响曲,三爷忧伤地坐在遮阳伞下的白色圆桌前,身上的英伦毛衣和黑色西裤几乎都是忧伤的颜色。
月儿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无声地坐下来。
文强没有跟过来,不远不近地停在草坪上。
月儿顺着三爷的目光,静静地望向江面,沉吟数秒,她道:“三爷,你我马上阴阳相隔,你没有任何话跟我讲么?”
三爷在喃喃自语:“我现在才明白,平凡的人生有多么幸福,一份工作,一个小家,不问世事,随波逐流,而我……大概从一开始投身革命就是错的。”
“我必须死,对吗?”
江涛滚滚,三爷望着鸥鹭沉浮,沙哑道:“你将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月儿终于看到三爷最冷血的一面,虽然她做着最坏的打算,但此时此刻,还是有种被现实扇了一巴掌的感觉,且它既不解释也不道歉。
她苦笑:“我明白了,我不怪你。”
她拿起桌上的茶盏给自己到了半杯水,从口袋里拿出几枚拇指大小的瓷瓶,从中选出一瓶。
“三爷,我不怕死,放在过去,怎么死法都无所谓,但现在我刚知道自己的身世,刚知道有一个可怜的母亲失去自己的孩子,我曾经见过性格开朗的娘姨在丢失孩子后一夜白头,也看到在弄堂里几十年如一日、风雨无阻地打听孩子下落的阿婆,我的母亲是什么惨状我不敢想象,我马上就要死了,不能为她做什么,她十月怀胎生了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请不要让我的身体出现窟窿,容我自己选择一种死法好么?”
三爷终于向她看过来,眼睛通红,痛不可抑。
月儿深深看他一眼,然后拔开瓶塞,将药粉倒入水杯。
“这大概就是天意吧,我处心积虑地从文强那里偷来的毒药,却用来了结自己。”
三爷忽然按住了杯口,药粉洒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
文强怕有意外,下意识地趋近,但前面生离死别的场景却又让他停住了脚步。
“月儿……”三爷唤出名字后便说不下去了,月儿必须死,可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这样太残忍了。
月儿洞悉其心,说:“我明白了,三爷,我进屋去喝。”
她说着去拿那只被三爷覆在手下的水杯,不料下一秒她猛地握住了三爷的手,三爷的眼神仓促地跳跃了一下,文强发现不对劲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月儿大声道:“别过来!”
文强拔枪。
月儿道:“你的枪不会比一个求生欲爆棚的人的手更迅速!”
文强彻底傻眼,他上了三少奶奶的当了。
没错,月儿此来,是来赌博的,赌的是人性。
她赌三爷会阻止自己在他面前赴死,她事先将昨天三爷给她戴上的那枚钻戒转了方向,将钻石粒儿由手指的上面转到下面。
此时,钻石粒深深压在三爷的手背上,稍一用力就会划破皮肉,而皮肉与钻石之间是文强的剧毒药粉,口服十秒毙命,接触血液五秒毙命。
“月儿……”三爷不可置信。
文强也不敢轻举妄动,举着手枪的手也犹豫不决。
月儿咵嚓一声打碎水杯,飞快地用碎瓷片压在三爷手上,现在,她的双手牢牢握住三爷的一只手,钻戒和碎瓷片为自己上了双保险,碎瓷片比钻戒更锋利。
混杂着害怕与期待,她终于敢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手上是致命的胁迫,嘴里却在恳求:“三爷,我不想死,求求你放了我,让他们放了我好吗?”
三爷也落泪了,可口中给不出一句放生的承诺,想来也是极其讽刺,他多么想给她小猫小狗,花园城堡,给她这世间美好的一切和远离是是非非的踏实与幸福,可最终,却连让她活下去也给不了她……
周先生和其他人已经闻讯赶来,无数支枪口对准了月儿。
“你们放下枪,我不想伤害三爷,我只想活下去……”
她语无伦次,情绪激动,双手发抖,以至于碎瓷片刃一下一下地点着三爷的手背,众人对视一眼,缓缓放下手枪。
周太太和文强使了个眼色,文强立刻会意,二人决定打配合,周太太攻心,文强爆头。其他人无需提示,也都了然,有人配合地揣着枪从现场悄悄离去,向别墅的后窗潜行。
周太太说话了:“三少奶奶,凡事都好商量,你先放开三爷的手,刚刚文强已经跟我说了,这种毒药见血封喉,万一划破一点皮肉,三爷可就一命归西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不能做这么绝吧。”
月儿紧张万分,面前黑压压的人群给了她极大的冲击力,她逼迫自己镇定,但还是浑身发抖。
“你你们……去去去准准备船!”
“好,没问题,阿明,照三少奶奶说的去办。”
叫阿明的男子应声而去,周太太则继续攻心。文强的手按在枪上伺机而动,潜入后窗的人也已经攀上房顶,举着枪一步一步地向前面房檐逼近,黑洞洞的枪口马上就要瞄向月儿的头顶了。
“嘭”的一声,枪响了!房顶上的人惨叫一声倒下!
月儿尖叫一声!随即感觉疼痛并没有袭来。
顺着对面人群惊惧的目光,看到了远处的四爷。
文强和另几个保镖比她反应快一拍,在枪声响起的第一刻就已经转身瞄准袭击者,但发现无从下手,因为四爷挟持着阿明,将阿明挡在他身前做肉盾。且他身后还有端着枪、举着手雷的海青。
“都别动!”四爷丢掉嘴上衔着的烟卷,远远喊话,让众人不要轻举妄动。刚才这里发生的事情他已经从阿明口中套出来了,月儿挟持三爷,这是他来之前没有想到的,原本想直接找三爷谈判的计划被打乱,他只能临时部署,应对眼前的局面。
他道:“我的人已经把这里包围了,不过,没有我的命令,他们不会登岛,大概你们也猜到我的意图了,没错,我不愿意第三方发现秘本以及林映月的身份,我希望私下解决此事。办法已经想好了,保证你们顺利逃走,你们不要啰嗦,马上让林映月上船。”
周先生说:“57号出马,我们岂能有活命的可能!”
他说着转向三爷,说:“三爷,没想到我们就这么输了,不过值了,我们也算是阻止了一场毁天灭地的灾难!即便没有人知道。”
他说着从长衫下拿出手枪,对准月儿。
“慢着!”周太太忽然扳住了丈夫的手,低声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除掉林映月的机会还会有,可眼下咱们这么多同志活命的机会只有这一个!”
其他人也面露踟蹰,因为他们都知道四爷投鼠忌器,他不能让秘本被第三方知晓,那么就不能让他们这些知情者落入军警手中,否则秘本就有被招供出去的风险,他或许当真有法子让他们逃走,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是让他们集体‘闭嘴’!而周先生刚才想到的就是后一种。
四爷明白周先生的这种心理,说:“我戎长风并非草菅人命之徒,更何况据我所知,在场的各位只是你们出逃人员的三分之一,殿后的还有很多。”
说到这里四爷看向三爷,说:“再退一步讲,即使我能下手杀你们,那他呢?他和我,虽然走的路不同,但毕竟是手足。而且我了解他,我要是杀了你们,那他也不会放过我,再退一步说,我如果想杀他,完全不需要等到事情如此糟糕才动手,早在数月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你们的企图了。”
众人的心思有所动摇,但四爷清楚,仅凭他的游说,是不足以令他们信任的,于是他说:“米四,把冀闻学带出来。
众人闻言一惊,只见米四拖着五花大绑的冀先生从芦苇丛后出来了。
“是你抓了冀先生?”
“所以也是你让军警抓捕我们的?”
“要抓我们的是你,现在说要放我们走的也是你,你到底搞什么名堂?”
众人瞬间炸开了锅。
四爷说:诸位,稍安勿躁,冀闻学在我手上不假,但派出军警通缉你们的,不是我,而是南京直接指派的特别行动队。冀闻学手中的罪证并未曝光,因此南京别动队突然行动,大概率是卢主席自曝的!”
原来,据四爷在来时路上对冀闻学的审问,卢主席曾经与救国社勾兑,所以,冀闻学手中的罪证不仅关系到救国社温和派成员的性命,也关系着卢主席的仕途,也正因如此,冀闻学在被杜月笙和三少爷两面夹击的关头,选择了向卢主席寻求庇护。但因为他这些天一直未能得到温和派的答复,
自认温和派的归顺以及三少爷的资金都泡汤了,他计划逃走,于是暗中联络司马玦,希望司马玦提供一部分逃亡资金,当初若不是司马玦授意救国社暗杀杜月笙,冀闻学也不致落得如此下场,虽然暗杀未能成功,但冀闻学认为司马玦也该聊表善后之意。
他是昨天下午跟司马玦联络的,但两小时后,他发现自己的晚餐里被下了毒,而他只对司马玦提及自己受卢主席庇护,并未说到具体的藏身地址,因此,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司马玦将他要跑的消息告诉了卢主席,卢主席怕他将罪证泄露,为了永绝后患,决定将他除掉。
只是他低估了冀闻学的防范之心,除了闭门不出之外,他每餐还会用银著试毒之后才食用,而昨天傍晚之所以能被米四和海青发现,也是因为他在发现卢主席居心之后打算逃跑,撩开窗帘试图观察周边险情所致。不过,他没来得及跑,就被米四和海青抓到了戎公馆。
而下毒之后的卢主席来验收结果时,发现冀闻学早已不知所踪,这令他陷入被动,与罪证曝光、毫无洗脱余地相比,他选择了自我揭发,向上面说自己当年被救国社蒙骗,一时失察保下他们,如今得知真相,主动检讨并围剿救国社余孽将功补过。这才有了军警围剿的局面。
众人亲眼看着冀闻学点头承认这一切,才大抵相信了四爷说的话。
四爷挥手示意,让米四再把冀闻学押回船上,然后说:“我想要秘本之事不被军警得知,你们想要安全离开,我有办法让大家都得偿所愿,只是,我们的时间并不充足,所以,三分钟后,派一个主事的过来说话。”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之后,还是纷纷将目光投向了三少爷。主意还得领头人来拿。
尽管四爷来了这么半天,三少爷依旧被月儿紧张地挟持着,但四爷的话他听进去了,他自知以他们自己的力量既想从军警通缉之下逃走,又想突破四爷对崇明岛的包围,根本不可能,同志们已经到了生死关头,与毁掉秘本或杀掉秘本翻译者相比,保住众人的性命更加重要,因此,他点头了:“四爷打算如何做?”
“绑架三公主做人质,迫使卢主席放生。”四爷说。
方法的确是简单粗暴了些,但若真能绑架到三公主,逃生的希望还是很大的。
“现在没有时间调查三公主的行踪了,怎么绑架?”周夫人问。
“三公主所住的别墅地址我知道,可以去守株待兔,只是,她明天中午要乘专列回南京,所以绑架必须在她登车前完成。也就是今晚到明天中午之间,但崇明岛距上海不近,现在出发,恐怕要深夜才能赶到,所以说白了,我们充其量也就只有明天一上午的时间。”
晚晖渐渐隐去,天色暗了下来,归巢的鸦雀拍打着翅膀从空中掠过,投不下什么阴影,但月儿却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三爷的表情。
只听他平静地叫了几个名字,从容得恍若随时可能中毒身亡的不是他一样。然后说:“四爷,这几位身手不错,可以配合实施绑架行动。”
四爷默认,初步达成合作。“可以让林映月走了吧?”
月儿对上四爷鼓励的目光,但她依然不肯放开三爷的手,从别墅到江边大概三四百米之远,她怀疑救国社的人依旧没有放弃对她伺机下手的念头,于是提出让三爷送自己登船。
事到如今,三爷没有别的选择,和月儿走向江边的帆船前。
在月儿松开他手的那一瞬,他看到月儿担心地检视了一下他的手,显然是害怕她自己由于过度紧张失误划破他。
这一细节让三爷大为触动,此时此刻,一切表象的面纱都已撕破,月儿对他和救国社的阴谋心知肚明,但她的善良却是改不了的。
月儿看了他一眼,眼中似是空空荡荡,又似是无比复杂。然后向船板走去,傍晚的江风把她的裙摆吹得呼啦啦作响。三爷心痛地望着她,对于今天这个结局,他内心极度复杂,他们处心积虑一年多,为了毁掉秘本不择手段,眼下却不了了之,而他钟爱的女子也将成为陌路,也许此时一别,今生再也没有相见之日。如此结局,不可谓不失败。
这时,忽然有一个人从远处江边跑来,大声道:“我们被骗了,远近没有军警,他们来的只有三个人。”
事发突然,众人皆各大惊,三爷猛然看到人群中的周先生举枪瞄向月儿,他下意识扑上去挡在了月儿的身前。
“砰”的一声,鲜血喷涌而出。
人们全部震住了,一切都仿佛静了音的慢镜头——三爷缓缓倒下,月儿睁大着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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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复杂,横看成岭侧成峰!三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举动,完全不由自主,完全无意识的举动。
随着血液的流失,他的意识迅速陷入空白,倒下的那一刻他看到米四和海青趁着众人呆住的机会把月儿抢进了掩体后面。
他说不清自己是失落了还是放心了,怦然倒地,一切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