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四目奕亭。
彼时,清风拂动绿叶,烙印池面上斑驳的树影,回荡在耳边发出悉悉索索的摩擦声,犹如夏日里奏曲琴瑟间和鸣,悠扬婉转。
石桌前,崎涼真人侧身而坐,搭在棋盘上的手指富有旋律的敲击着,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
柳絮,求见,道一?
挑在骥贴会战的前两日?
同行的,还有一位少年?
这个少年是谁?
妖山服刑五十年,可从来没有听说过柳絮曾再次续弦诞子,而他又与京都故人早就在五十年前那场骥贴会战后断决了往来。
所以,也定然不可能是京都故人之后!
天下间,能让柳絮心甘情愿地驱车驾马来一趟玉树山的人屈指可数,以他那般心高气傲的性子,若非从心底里认同,哪怕大周太子、道庭行走对他来说都不够资格!
“柳絮,少年……”
指尖敲击的频率无意识的加快,力道产生的无形能量如同涟漪,不断扩散,卷起遮掩棋盘上方的云雾翻涌奔腾。
对此,崎涼真人视而不见,此刻,他的心神依旧沉浸在推理和猜测当中。
“大周京都,还有哪位少年敢与被世人唾弃谩骂的柳絮沾染一丁点儿的关系?!”
“五十年前骥贴会战的主角,于五十年后骥贴会战前日,来我玉树山,求见道庭行走……”
“其中,隐藏着怎样的目的?”
“骥贴会战,柳絮,少年,亲自驾车,求见道一……他们之间肯定有着必然联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手指敲击频率逐渐放慢,一股玄而又玄的波动正在悄悄改变整个棋局,而当崎涼真人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时,却见棋盘上空,云雾早已散尽,而棋盘之上只剩下一排,刻着“骥贴”、“柳絮”、“少年”、“驾车”四枚黑子。
和一枚洁白如玉的白子“道一”。
目不转睛的盯着棋子,脑海中突然一抹灵光乍现,此刻,他貌似发现了问题所在。
“不对,不对,顺序不对。”
“应该,这样……”
用食指关节轻弹棋面,随着一道清脆声响起,棋盘上五枚棋子的位置瞬间掀起了变化。
代表着“少年”的棋子,此刻却如同龙首,赫然霸占着整个棋盘的中枢,而后,“骥贴”、“柳絮”、“驾车”、“道一”依次排在其后。
“之前只被柳絮的过往影响到了心智,却差点遗漏了少年这一条重要信息……”
“所以。”
“少年,只能是少年排在第一!”
“骥贴第二,柳絮第三,驾车第四,至于道一,排在第五……”
心头好像有了一丝明悟,崎涼真人下意识的摊开手掌。
刹时间,空间抖动,黑子“少年”从棋盘上凭空消失,下一秒,又瞬间出现在了他的手心。
“少年,少年……”
将棋子捏在两指之间,感受指尖传来的细腻质感,“少年”二字如同魔咒一般被他挂在嘴边。
“这样排列,虽然合理,却不通畅……”
“那么,是否,换两个字,就都通了……”
目光落在黑子“骥贴”上,崎涼真人想了又想,然后坚定的抹去了“少年”二字。
“少年,骥贴会战。”
“如果把少年换成,苏睿呢?”
随后将之棋子稳稳地落在中枢,当指尖离开其光滑黝黑的表面,“苏睿”二字若隐若现。
“苏睿,骥贴会战,柳絮,驾车,道一……这样看来,的确通畅了许多。”
“只是,这般排列,虽通畅有余,却好像并非完整……”
“这里,若可能再添上一枚白子……”
“这盘棋才算真真正正的被完全盘活吧……”
“果然,第六枚白子才是首尾串联的关键……”
起身,离座,来至亭边,若有所思的望着道观外的方向:“柳絮此番求见道一,恐怕便是为了这最后一枚至关重要的白子了……”
“五十年前骥贴会战的主角,遇上五十年后骥贴会战的主角,柳絮,他,貌似正在下一盘大棋啊……”
“连我道家也想要牵扯进来,以他的五十年前成就大儒,五十年后妖山安然归来所发的誓言,只怕,今年大周京都的夏天,要比往年更加难熬了……”
负手,仰望苍穹,如此看了许久,他才转身向乌阳子询问道:“柳絮身边的那位少年,依你看,是何风景?”
乌阳子此刻正盯着代表“苏睿”的棋子发呆,闻言俯首回答:“师傅,徒儿……看不出来。”
“连你的本命神通金乌术也‘看’不出来?”崎涼真人露出一丝惊讶。
乌阳子被一个“连”字嘲弄的羞愧难当,吞吞吐吐的说道:“当时,观占术好似被一股神秘力量干扰,卦象漆黑如墨,除此之外,徒儿,便再也瞧不出任何风貌了……”
神秘力量?
崎涼真人好像想到了什么,“坊间传闻苏睿著作《三字经》之时,天降玄黄,青绿退避,这事可有佐证?”
乌阳子十分肯定地点头:“那日,三师兄恰巧就在西岚街附近,这事他亲眼所见。”
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师傅,少年真是狂生苏睿?”
“本来还只是推测,现在却十分肯定了。”
迈步,返回亭中坐下,从漆盒中拿出一枚白子,于棋子“道一”之后落下,崎涼真人方才说道:“似这般幼小年纪,若不是有玄黄功德傍身,又怎能连我道家六觉神通之一的观相之术都能屏蔽?!”
“大周才俊虽多如山林,却也不是人人都配拥有玄黄功德!”
“此等机缘,便是对于我们修道之人来说也是可遇不可求!”
轻叹一声,他现在多多少少有点理解柳絮为何眷顾少年了。
然而,这也让他更加坚定了心中的信念!
那就是务必斩断他们与道庭之间的一切关联!
“少年风华,却不知内敛……家禽眷宠尚且知道,不可举世为敌……他,苏睿,却犯下了柳絮曾经一样犯下的错误!”
心中即有一丝惋惜又有一丝果决,悬停棋盘上空的右手徘徊良久,终究还是再次落下,将那枚刚刚放置的刻有“斩旗”的白子捏了个粉碎。
摇摇头,崎涼真人神情难得严肃起来:“后日西域佛国使节来入京,我道庭乃是在夹缝中求得一丝生机,乌阳子,你且去观外告知道一一声,骥贴会战,若他答应苏睿做其樵夫,便是在消弱我道家气运!”
“骥贴会战?樵夫?柳絮求见道一师叔便是为此而来?”
乌阳子有些好笑:“师傅,师叔乃八百年唯一道庭行走,怎会轻易答应如此荒唐无理的请求?”
“你让我去传话,不是多此一举吗?”
崎涼真人笑骂一声“痴儿”,解释道:“道一速来纵观全局,有审时度势之能,一颗道心更是坚如磐石,自然不会因小失大答应他们。”
“让你去传话,无非是间接摆明我道家态度罢了,有些因果,我们道家不方便沾染。”
“儒道同源!”乌阳子恍然出声。
“孺子可教也!”
“师傅,那我去了!”
“嗯,记得回来带时带一壶后山清泉,为师要与你道一师叔再战三百回合!”
……
同一时间,道观外。
道一眼神明亮,定定的看着苏睿,语气惊奇:“你就是苏睿?!”
苏睿眉毛一挑,好奇道:“行走的意思……似乎听说过我的名字?”
“听过!少年苏睿!如雷贯耳!”
目光灼热,道一声如金戈:“三羊山下少年八年寒窗,以一篇启蒙韵文旷古绝今!何其惊艳!”
“李氏书局少年舌战群儒,留一句,大周,所谓的典经著作,它,真心配不上书架上的定价!何其痛快!”
“西岚街外儒生携怒质问,少年豪情万丈,回一句,我胸中有墨,一人便可成藏!何其霸气!”
痛快淋漓的说完,道一朗笑一声:“苏睿啊苏睿,你让我怎么会不认识你?!”
被他这般中二的夸奖一番,苏睿顿时觉得樵夫的人选有了着落,洋洋得意的看了柳絮一眼,趁热打铁问道:“那你愿不愿意做我的樵夫?”
道一面露难色:“……只怕,不能。”
“骥贴会战整个过程需要持续数日,而佛道论辩也将会一同开始……”
意思就是档期冲突,然后被拒了呗!
但是,有关系吗?
没关系啊!
“柳絮,问你个事儿,骥贴会战地点能改不?能改的话咱们去商量一下,到时候也好跟行走凑个伴儿!”
苏睿嬉皮笑脸的说道。
柳絮眉角微挑,额头青筋暴起:“不能!”
对着已经不要脸皮的苏睿,柳絮闷闷憋了一句:“何为,一言令人心生折服,很想请教。”
苏睿正色,收起吊儿郎当的样子,认真的看了柳絮一眼,随后面向道一猛吸一口气,直至腹中饱和,这才语速犹如拨弦的琵琶喷涌而出: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此为《道德经》。”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
“此为《南华经》。”
“大道明言:一切诸法,无边智慧,令诸天人、大圣、无量真人及诸法界有色、无色、有相、无相,各令心信成就。”
“此为《玉清境太一经》。”
“……”
“此为《通玄真经》。”
“……”
“此为《周易参同契》。”
“……”
“此为《阴符经》。”
“……”
“此为《清静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