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玉似乎听见人声嘈杂,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记忆。
“兵部巡检司沈固监守自盗,贪污兵部发往边陲十七万两折钱,更是胆大妄为,将残旧兵器以次充好发往镇西军营,致使镇西铁骑兵败于阳谷关……”
“沈固欺君罔上、通敌卖国案属实,判剥皮实草之刑,沈氏一族家私充公抵赃,余下人等皆发往边境蛮荒之州……“
“姐,姐……你一定要活下去,替父亲雪冤,沈家一切都靠你了……”
…………
迷离中,似乎无数的声音或远或近,都在沈南玉耳边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斜卧在乱草堆中的沈南玉一动不动,她只觉得五感四识都变得迟钝,整个身子昏昏沉沉的,她甚至觉得自己像泡在了尸山血海中,那股腐臭的气味令人作呕。
沈南玉任凭意识向深渊坠去,似乎不醒来,这便只是一场噩梦,噩梦之外,她仍会是那个在长安无忧无虑的沈家大小姐。
沈家祖父因为尚公主,封了个闲散王爷,不得实权,沈固排行老二,只是做了个巡检司,虽然在兵部行走,可是他的上头还有都督,副都督等一连串的官位……
他在兵部为人淡泊,并不太看重名利,唯一让他引以为傲的是生了一对相貌出众的双胞胎。
沈南玉在恍惚中,好像看到皮场庙里父亲剥下的皮肤,像个皮袋似的被胡乱塞进了稻草,就悬挂在官府公座旁边……父亲死睁的眼像是蒙了灰的鱼珠,似有无尽的悲哀……
沈南玉干涩起皮的双唇蠕动了一下,溢出几声微弱的喘息,她掀开沉重的眼皮,在模糊中看到一个苍白头发的老人被几个同样衣衫褴褛的人压在身下抢夺着什么。
“住……住手……”
沈南玉喊了一声,声音却只有自己能听得到。
她急了,迷糊中竟以为那是父亲在被人欺辱,她在地上蠕动着,肺喘得上不来气,好像被溺在水里。
她终于不要命的滚到了那堆人身边,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我有疫病,滚开……”
不等说完,她被人狠狠踹了一脚,身体在地上滑行几米,直至撞到笼子的栏杆,她咳嗽了几声,好像回光返照一般,眼神逐渐清明起来,周围的声音也一下清晰起来。
刚才那个被人争抢口粮的老头紧挨过来,手里攥着块硬邦邦的黑面窝头,狠狠地咬了一口,眼神警惕地望着四周如狼似虎的奴隶,嘴里嘿嘿地怪笑着,好似一个疯子。
沈南玉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胸口难受憋闷的感觉褪去不少,她摸了一把自己的脖子—有些奇怪的不适。
那疯老头干枯的指尖刚刚擦过她的脑后,此时随手藏入怀内,不动声色的一口一口咬着干粮。
沈南玉又抬手往自己头发上摸了一把,看着自己摸下来的两根尾端烫得焦煳的断发,她不由得有些发愣。
她突然记起昏迷时被人握得紧紧的手,那手凉冰冰的,像万年的寒窟,她脑海中闪过弟弟沈北安那苍白的面容,记得……
沈南玉抖了一下,
衣服!
是了,她突然捕捉到一丝消弭于记忆中的异样,沈北安穿的是自己的衣服。
她四肢百赅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点力气,咳嗽了一声,硬是十指抠地,一点点撑了起来。
她竭力撑起身子,四处张望了一下,却没有看到自己的弟弟。
沈南玉蓬头垢面,眼神恍惚地扫了一眼唯一一个坐在自己身边的疯老头。
那老头当着沈南玉的面,拿起刚才压在她身下的干粮若无其事地一口咬下。
沈南玉吸了口气,扫视了一眼周围虎视眈眈的人。
那些同笼之人见着沈南玉面颊上的红疹,想起刚才喊的“疫病”,虽然很饿,却依然有怕死的本能,于是退避三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疯老头有些得意地啃着那块干粮,嘴里不甘心地咒骂着。
沈南玉不清楚自己时醒时晕的过了多久,但看到笼中人饥饿的眼神便知道,再晕下去,或许不久便会如这些人所言被直接扔进乱葬坑,遭野狗分食。
那疯老头躲在沈南玉旁边三两口嚼下干粮,留了个尾巴块儿递过来时,神情中居然还带着点犹豫不舍,似乎还在纠结要不要剩一点给沈南玉。
沈南玉干裂的嘴唇动了一下,讥讽道:“你不怕死吗?”
刚才这老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此时除了把自己的干粮吃尽,还连同打劫了沈南玉的那块,他已吃了个半饱,眼神里哪还有刚才那副垂垂老矣的可怜样。
疯老头嘴角裂了一下,似笑非笑:“你得了疫病,左右是个死,不如给我老头子留条活路。”
疫病可不是好惹的,传染的人,九死一生,看笼里人惊恐的眼神便能知道,沈南玉刚才那一嗓子逼退了这群人,却不知为何没有引来人伢贩子查看。
她一琢磨,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冷笑。
若是查看,说不定还得掏药石诊金,人伢贩子搜罗来这一笼操持着各种方言的人,只怕本就是想着速战速决挣笔快钱银两的,哪还愿给自己添麻烦,到时一笼人卖光,管他去了天南海北,谁还知道这里面有犯病的?
就如同一篓子好果里夹杂个把烂果,能混过去就混过去。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如草芥。
他们这一些人,连草芥也不如。
疯老头填了点肚子,鸡爪似的手指头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说道:“看来今儿个这笼人又要遭贩主鞭子了。”
此时天已近黄昏,集市上的人渐渐要散去,果然人伢贩子满脸的不爽。
疯老头再次递过来手里剩的一点窝头沫沫,沈南玉接过疯老头手里那带着脏污的窝头,咬牙硬撑着胃里的那点恶心,心知若是再吐,她可能真就活不下去了。
“你刚在找谁?”
疯老头凑过来,颇有兴趣地问道。
“我家人。”
沈南玉用力咽下干硬的窝头,原本吃惯细粮的喉咙在流放的短短数月间就习惯了这咽下时如同割喉的粗粮。
“男的女的?若不在这块,男的就得上力士营去寻,女的就得上官伎营了……”
沈南玉顿了一下,心脏像被猛地被人捶了一下。
无论是力士营,还是官伎营,对她那个单纯而又体弱的弟弟而言,都意味着狼窝虎穴。
“这是哪?我们怎么到了这里的?”她问这疯老头。
“这是朔州啊……”
朔州便是流放之地的最后一站,紧挨着阳谷关,过了朔州便是荒无人烟的大漠,那里是蛮狄人的领地。
按道理,他们这些人此时应该在罪人所被安排去处的,不知怎地被囚在这牢笼中等待贱卖。
疯老头看出她的疑惑,直接说道:“连年战乱,这罪人所已经人满为患啊,这人伢市上的人都是各州各府发配来的人犯和匪帮掠来的奴隶。”
沈南玉道:“私下买卖官犯,这是死罪,不怕朝廷追责吗?”
疯老头吐了口唾沫:“哼,天高皇帝远,只要没人告发,谁会关心一个发配的犯人是死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