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梨衣愣住了,漂亮的眼睛了写满了不可置信,她从来没跟谁说过自己是只怪兽。
家族中少有人知道绘梨衣的真实血统,和她最亲近的人只有源稚生和橘政宗,除了他们以外,就是那些身穿白大褂带着面具的医生,沉重的罩子后面露出一双双敬畏的目光。
不……或许更应该说是害怕,他们拿着极高的薪水遵从家族的指令,只为让绘梨衣安全长大,但无论过去多少年他们面对绘梨衣都不会像路明菲这样无知无畏,他们曾经亲眼见过小时候的绘梨衣只是一个单字就让某个医生四分五裂。
那是匪夷所思的力量,强大到超出人类认知的言灵,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强大的战斗力,绘梨衣的处境必然是和家族中诞生的那些猛鬼一样被处决,好在她与生俱来这样的天赋,就能享受最好的医疗与最佳的待遇,去稳定那从未安宁过的血统。
她是一件武器,蛇岐八家豢养起来的人形兵器,兵器什么的当然不会每天拉到广场上去溜达炫耀武力,她的生活就是日复一日地呆在医疗室里,不会被允许轻易外出,最多的娱乐无非就是电视机和游戏机。
她当然会厌倦,以她的力量想要从那种地方逃跑轻而易举,代价就是很多人都会死,绘梨衣并不想那样,于是她就当着那個乖巧的人形兵器,唯有像这次集会一样抓到了时机才逃跑,不打算伤害任何人。
全世界看过奥特曼的人不计其数,其中大概只有绘梨衣在用那些被奥特曼杀死的怪兽视角在看这部蠢萌的剧,所以她看这部剧的时候从来都不会笑,她清楚自己是跟别人不一样的东西,奥特曼对她来说其实是部恐怖片,这部片子一再告诉她世界的真理,怪兽必然被正义的奥特曼杀死,仿佛注定的命运。
绘梨衣没想到眼前这个天降的有趣女孩就连这种秘密都知道,就像是迪士尼里挥舞魔杖的小仙女,会为自己带来没有过的新生活,不知道的体验,以及她也知道,你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路明菲还没意识到自己失语了,路茗沢告诉她绘梨衣觉得自己是只小怪兽,她觉得这个说法挺可爱自然而然就用了出来,却没想到绘梨衣可没对她说过这种话,这个称呼她不应该知道。
“我能一直在这里呆下去么?”绘梨衣写。
一直这个说法未免太过用力,就像某种美好的期许,绘梨衣喜欢今晚的拉面还有卤蛋,比起她以前吃过的那么多大餐来说味道还是差了不少,可那种像是游戏一样的吃饭方式和从没见过的屋台车都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原来用餐是不必拘泥那么多礼节的,只要你好好吃完了怎么玩都行。原来自己也是可以在雨天奔跑的,倾盆大雨劈头盖脸地下,打的眼睛都睁不开了,可就是会觉得浑身上下哪里都透心凉的畅快。原来世界上不是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是小怪兽,其实还有一个人也知道……
绘梨衣看着路明菲的眼睛,慢慢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带着些许期待,还有些许害怕,她害怕被拒绝。此时此刻,她甚至连眼前这个女孩的名字都不知道,可就是跟着她义无反顾的走了,于是崭新的世界悄然洞开,一旦踏入这扇门扉就很难再回头,门后就是绘梨衣向往已久的世界。
她希望自己能多呆一会儿,她也很清楚一直呆下去是不可能的,只是这么说也许会好听一些,希望能在哥哥找到自己之前尽可能的和路明菲在一起,看看这个等待了那么多年的东京。
“好啊。”路明菲笑笑,无论是谁,面对那样期待的眼神都不可能拒绝,“不过我并不是总能一直在这里陪你,我不在的话,会有其他人来的,要是你不想见他们也可以,有空的时候我就会回来找你,总之要答应我,别轻易从这里离开,如果你不想被抓住带回家的话。”
“我会的。”绘梨衣用力点点头。
“真乖。”路明菲趁机摸了摸绘梨衣的头发,就像姐姐宠溺自家的妹妹,要是大家都站起来她就没机会这么轻易地动手了,得把胳膊抬的老高才行。
这是路明菲生平第一次有了切实成为某人姐姐的感觉,路鸣泽那种小胖子简直就不是个好鸟,路茗沢与其说是妹妹不如说是大叔心的雌小鬼,真正能称得上是妹妹的就该是绘梨衣这样如水一样的好妹子啊!身娇体柔易推倒!听话乖巧还能干!虽然力敌一个机械化军团可能并不是什么优点……但是日漫里不都流行废柴男主搭配天降倒贴强妹么!她路明菲比那些废柴男主不知道高多少个档次了,开个后宫养个妹妹不是理所应当!
“你是天使,还是妖精呢?”
绘梨衣忽然在本子上写了一个很无厘头的问题,这种问法就像四五岁还在相信童话的小女孩,如果是在卡塞尔学院里有人这么问路明菲,路明菲肯定会忍不住笑话她,但当下面对那张人畜无害的认真面孔,路明菲一点都笑不出来,因为路茗沢跟她说绘梨衣没有离开过家,这是缺乏对外界认知的表现,还在把虚幻的故事动画当做现实。
“都不是,我是……Sakura,Sakura·路,你可以叫我Sakura。”路明菲想了想还是没有把真名告诉绘梨衣,这是考虑到收留绘梨衣就等于和源稚生作对了,虽然被发现的时候大可以装无辜卖萌说欸我又不知道这是你家的人,但接下来执行任务的时候还得和源稚生对线,路明菲不能保证自己情绪上来的时候不会说漏嘴,那现在还是别暴露身份给绘梨衣比较好。
“Sakura。”绘梨衣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复述了一遍这个名字,路明菲听的很清楚,那感觉就像某个人梦中毫无意识的呓语,但凡不是这么近的距离,就听不到了。
原来绘梨衣不是完全不能说话,只是她无法大声,更不能用那种方式正常交流,类似这样极低的发音,还是能做到的。
路明菲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这样乖巧的女孩,如果只能做一个哑巴那就太可怜了。
“在我面前你可以不用顾及,好好说话就行。”路明菲认真地说。
这句话仿佛某种恐怖的魔咒,绘梨衣死死地盯着路明菲,抱住脑袋微微颤抖起来,那些鲜血飞溅的尸体,那些她无意间引发的苦难,那些指责她的声音,最糟糕的记忆如被解开封印的匣子,在这句话的指引下全都闯进脑海里。
她本能的抗拒着自己的力量,哪怕只是说话,认为自己是只怪兽绝非一厢情愿,没有人会那么轻易的杀死身边的人,即使她的本意并非如此,可还是有很多无辜的人因为她死去,家族每年都得为意外发生的情况掩盖为医疗事故,支付大笔的抚恤金,敢于照顾绘梨衣的医生们越来越少。
路明菲感觉自己的心好像都被揪住了那么酸楚,会说话只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权力和天赋,但对绘梨衣来说根本就是会沾血的匕首,她不愿意伤害任何人,那么就只能把自己变成用小本子来说话的小哑巴,她用对自己的残酷换来对世界的温柔。
那么,又有谁来给她应有的怀抱呢?
路明菲狠下心来,猛地抓住绘梨衣的胳膊,大声说:“如果你真的曾经相信过我是会魔法的天使,那就把这种相信坚持到底!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唯一不会被你伤害的人!”
她其实本来想说也许是唯一,可话到嘴边她又删掉了这两个字,如果一个人向另一个人传达信念的时候,连自己都用上了无法确定的语气,那又如何让人信服呢?
这是一场豪赌,路明菲要拿自己的血统和言灵去赌绘梨衣的血统,路茗沢只是说她堪比一个机械化军团,但并未指明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世间一切混血种追根溯源无非都是来自黑色皇帝的血统,哪怕身在日本的绘梨衣是白王的后代,其实也可以指向黑王。
据说在那场遥远的反叛之战中,白王以言灵神谕清洗了黑王对白王血裔的控制,但黑王的力量还保留着,那么他用来掌控后裔的言灵,应当也可以对抗神谕。
言灵·皇帝,这是在京城地铁事件中,路明菲用四分之一和路茗沢交换的权能,尽管这种力量绝非她所能完全掌握,可如果仅仅是像对待夏弥那样用来抗衡绘梨衣的血统,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毕竟耶梦加得这样的龙王都被强行以这个言灵清洗了血统,绘梨衣总不会比一位龙王更强。
绘梨衣呆呆地看着路明菲,她那样声色俱厉的样子其实叫人有点畏惧,完全和天使站不上边。可就算被这样对待她还是往后逃避着拒绝路明菲的要求,如果不小心说出过分的话来让路明菲暴尸于自己眼前,那么这也许会成为她一辈子中最难过的回忆。
“还是不肯相信我么?”路明菲决定下狠招,把绘梨衣逼到绝路上去,有些时候,就算是好意也不得不猛灌下去,就像那些难以下咽的中药得被老妈按着头才喝,大家总说只有良药才会苦口,“那么明天你就从这里离开好了,去哪里都行,我管不着,也别回头来找我,既然你都不愿意相信我,我为什么要和一个不相信我的人呆在一起?”
这招确实够凶狠,一下直插绘梨衣的软肋,她这会儿完全不想回家,正沉浸在对外面世界的欣喜余韵里,路明菲的发言毫无疑问是给她泼了一整桶冰水,让她觉得自己做了很不应该的事情,低下头去紧紧揪着睡裙的裙摆。
“如果……如果Sakura出了什么事……请不要讨厌我……”她哭着抬起头来在本子上写,路明菲从来没见过那么沉重的悲伤,只是几秒钟的功夫,绘梨衣朦胧的眼神几乎就被泪水完全淹没了,止不住地洒在床单上。
“这是我自己的要求,结局当然由我自己负责。”路明菲终于转变了态度,笑着轻轻摸了摸绘梨衣的头发,她知道绘梨衣这么说就是已经做好了选择,这种时候就不必再用那种态度去逼她,而是该给她加把劲的鼓励。
绘梨衣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发出清晰的音节,她和那些真正的失语者不一样,那些人是没法说话,而她是能说话却不能,每次写字的时候,正确的发音都会在她的脑海中重复一遍,如今让她正常说话是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Sa……Sakura!”就那么简单的一个字眼,绘梨衣却仿佛舌绽春莲说的很艰难,努力讲完之后她立刻闭上眼睛,微微颤抖着,想起以前那些因为她的不小心而殒命的人们,每一个都下场凄惨,就像被千万把刀刃凌迟直至死去,那种强大的力量伴随着她的言语将化作摧金断铁的刀刃。
“嗯,我听着呢。”
预想之中的鲜血并没有溅到脸上,取而代之的是温柔到叫人心里一动的声音,绘梨衣慢慢睁开眼睛,迎上路明菲宽慰的笑意。
“Sakura?”绘梨衣问。
“我在。”
“Sakura!”
“要问几遍才满足啊?”
“Sakura Sakura Sakura!”
绘梨衣真实的声音其实很好听,让人想到富士山下盛开的樱花流过清泉,她张开双臂搂住路明菲的脖子,几乎是要贴上去亲吻一般仔细端详着路明菲的脸庞,路明菲身上哪怕有一丝伤口她都不会原谅自己。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路明菲真的毫发无伤,绘梨衣看遍她的全身都找不到任何伤痕,每一丝肌肤都如牛奶般丝滑。
绘梨衣急促的呼吸着,这是过于兴奋之后产生的症状,随之而来的是比刚刚更多的眼泪,但这一次不再是抗拒的悲伤,是无法停下来的喜悦,她嚎啕大哭,却也欣喜若狂。
她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跟谁说话了,她曾经以为世界上只有她是那只会被杀死的怪兽,命运让她与路明菲相遇,便如手捧圣经的虔诚少女,终于得见天国之门的垂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