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稚女脱下西装外套搭在老人肩上,他看出来老人只是睡着了,这个人也曾是他生命中位数不多重要的人之一,他们一起看过日出,一起分享过可乐,他的生命因他而改变,第一看到了炫目的光彩。
但时过境迁,当年的小孩已然长大,黑道的帮主也垂垂老矣,唯一不变的是那股熟悉的味道,露水混合着麻布的素雅,源稚女一眼就看出来这个老人正是橘政宗。
长明灯袅袅,源稚女的动作很轻,仍旧让橘政宗从睡意中醒来,感受到肩上的沉重,他微微扭过头去,对上那张平静的面孔。不像那些警卫们那么惊喜,橘政宗的眼睛只是微微放大了一瞬间,源稚女在他身边盘膝而坐,端正如松。
虽然没有亲眼见过源稚生是如何与橘政宗相处的,但对源稚女来说单凭想象就能符合实际并不难,小时候他们曾经和橘政宗度过很多难忘的日子,后来源稚生知道橘政宗是黑道,却为了弟弟仍旧义无反顾的去往东京,那就说明他接受了那份邀请。这两個人之间会是像一对夫妻那样相敬如宾,又互相扶持,彼此保持着类似养父与养子的亲密和淡淡距离感,源稚女非常肯定。
以源稚生的性格回来看到橘政宗必然不会是什么热烈的拥抱,他最会干的事情是无言的温情,当年那个地下室里,他就总是这样把外套搭在源稚女的身上。
“这么晚了还呆在壁画厅里?”源稚女说。
“总有些地方会让人难得安静,对我来说找个一个想好好独处的地方可不容易,坐在这里看着那些久远的历史,偶然也会恍惚思考自己还会呼吸的含义。”橘政宗轻声说,“你回来就好,想必发生了很多事。”
“是,抱歉没能及时赶回来。”
“有需要和我讲的东西么?”
“我去了一趟猛鬼众的地盘。”源稚女很快就单刀直入,他要以源稚生的身份发起最凌厉的攻势。
“哦?”橘政宗有些意外。
“我知道你会按照原定计划继续进行对猛鬼众的清剿计划,所以我就直接去了大阪,在那里我没能及时接触到家族的人,却有幸见到了猛鬼众的龙王。”源稚女盯着橘政宗的眼睛,眼中纳着刀剑般的冷意,“他有着和我一样的面孔,叫做源稚女。”
“他本该死了。”橘政宗还是那么平静,源稚女的死去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个秘密,源稚生只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信任的橘政宗,除此以外蛇岐八家中甚至没有人知道源家家主其实是双胞胎,高贵的血统并不止于那一份。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这个秘密被橘政宗和源稚生隐瞒至今,鹿取小镇杀人事件的资料在日本执行局中全部荡然无存。
“是的,他本该长眠在那间地下室里,和他的艺术品一起,我亲手把刀送进他的心脏里点燃了大火,我看着他的面孔倒在鲜血中被烈焰吞噬,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活过来呢?”源稚女声色俱厉,一字一顿,“政宗先生!”
秘密已然揭开,但橘政宗仍旧不动声色,这世界只有两个人知道源稚女是怎么在那种情况下活下来的,一个人是他自己,另一个只会是救他的人,源稚女没有对恺撒小组透露所有的情报,他的矛头一直都直指橘政宗,因为那天晚上他在极度失血的恍惚中看见的就是橘政宗的面孔,是橘政宗把他从大火中带走的。
源稚女以为他会回到蛇岐八家,和兄长一样的地方,好好解释为什么会变成那种局面。可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是成群的恶鬼匍匐在王座之下,他们以欢迎帝王登基般的虔诚匍匐在地,带着能面具的王将在他身边优雅地躬身伸出邀请的手掌,说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你的新家了。
如果橘政宗和猛鬼众没有联系,源稚女怎么可能会出现在猛鬼众的身边呢?
这些年来源稚女一直试图解开这个谜题,但王将很谨慎,橘政宗他根本接触不到,猛鬼众与蛇岐八家的关系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源稚生一直在为蛇岐八家奔走在最前线效力,每次源稚女看着都只能心里干着急,兄长正在变成自以为是的正义使者,可他还根本不知道背后的人正如看待蝼蚁般默默地注视着他。
“其实你早就怀疑我了,对么?”橘政宗轻声笑笑。
“说不上怀疑,但我知道有些事情你一直都没有告诉我,譬如源氏重工底层有个研究所,还有用来养殖死侍的巨型蓄水池,很先进,看一眼一辈子都忘不了。”源稚女双手放在膝盖上正坐,蜘蛛切就躺在他的右手边,他当着橘政宗的面把这把诛杀过无数恶鬼的凶器钉死在地板上。
橘政宗从怀里抽出一盒烟卷悠悠地点燃,长明灯妖娆的火光和烟蒂一闪一灭交错起伏,源稚女的印象中橘政宗是很少抽烟的,因为他不希望让兄弟两个从小就被烟气熏陶,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经常都想,如果有一天我要剖腹来为我的罪孽谢罪,那我希望你是介错人。”橘政宗说。
“介错人也不是什么砍人头的活都接,动手之前让我听听理由吧。”源稚女轻轻按在蜘蛛切上,以他的攻势,从拔刀到人头落地不过瞬息之间。
“你觉得我今年到底有多少岁?”橘政宗问。
他的真实年龄在蛇岐八家内部一直都是个谜,因为橘政宗是从底层上位的,他甚至没有真正的橘家血统,但有很高的龙族血统,蛇岐八家彼时非常需要珍贵的血统来确保内部传承,橘政宗的出现恰到时机。后来他又带来了源稚生,这位真正的超级混血种,他才得以从高位正式登上绝对巅峰的大家长。
如今那些位高权重的老人们一个接一个离去,真正知道这段往事的人已经很少了,即使是现任的其余家主们中资历较老的风魔小太郎也从不过问这事,橘政宗已经表现出了对家族的绝对忠诚和足够的能力,在白王血统不断衰弱的如今,蛇岐八家自己也考虑过引入外姓想办法延续下去,他们没有必要计较橘政宗的真实出身。
“70?”源稚女给出了一个看上去还算合理的答案,日本是全世界平均寿命最长的国家,大街上很多日本老人头发上都未必花白还有不少的黑色,而橘政宗的头发已经白了很多年了,在小时候的印象里,橘政宗给源稚女的感觉就是一个中年暮期的好玩大叔,爬完山总是满脸肉褶子里都是油光。
“实际上我今年才49岁。”橘政宗苦笑。
“我想这可不是长相显老的问题。”源稚女眉头微皱,有些人确实能在二十多岁长出一副四五十岁的样子来,排除基因因素的情况下他们多半不会毛发变白,只是面相给人的感觉不好。而橘政宗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个范畴,无论长相还是身体上都是衰老的痕迹。
“没错,这是非正常现象,是我贪婪的代价。”橘政宗低声说,“故事的开始要从遥远的西伯利亚说起,我的真名是比治山隆俊,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战后遗孤,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有相当多的日本侨民没有从中国东北撤离。苏联介入以后,这些人中很多都成了俘虏或者战利品,没有被遣返日本。我的祖母就是其中之一,她和苏联军官结婚生下了莪的妈妈,妈妈又和爷爷家族里的人结婚诞生了我,他们告诉我我是有日本血统的孩子,所以我有两个名字,日本名字就叫比治山隆俊,苏联用的名字叫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伟大的俄罗斯民族英雄。”
“但我实际上是个没什么大用的普通人,连龙族的血统都没有,就连军队中的一官半职也是靠妈妈的关系托进去的,体能测试的时候我弱到根本跑不下来,教官皱着眉头过来打算给我开点小灶的时候,我把早饭全吐到了他的军服上。”橘政宗说,“不过进入军队以后我得到了正规的训练,渐渐开始像个年轻骄傲的苏联士兵。我的成绩不错,成功考到了海军,被分配到列宁号上。比起陆军来说海军的待遇可是非常好的,有船就意味着不用天天刨土坑,这是份不错的工作,我的未来很光明。”
“可惜我当上水兵还没有一年就到了1990年,苏联的解体已经有了种种征兆,大家在军舰上消息总是容易落后于外面,搞的到处都是忧心忡忡的阴云。忽然有一天我们的长官把所有人都召集到了甲板上,告诉我们说从今天开始我们将不再属于苏联,国家出卖了我们,把我们当做可以赠与的财产去换取充满恶臭味的金钱,我们得另谋出路!现在想要离开的人即刻退伍领取回家的路费,想要留下的人就继续跟着我混。”
“我很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而且国家都快完蛋了,军人要是退伍的话是没有地方可以容纳工作的,到时候只会连糊口都很困难,所以我选择留下来跟舰长一起混。剔除掉那些退伍的人之后,军舰上很快来了一批新的船员,舰长说从今天开始列宁号就是这些人的部下了,他们就是我们的金主。”
“那些买下这艘船的人是谁?”源稚女问。
“不知道,非常神秘,他们出现在船上的时候几乎不露面,是坐光环直升机来的,一整天都躲在船舱里,只有舰长直接听从他们的指示。船上也没人想窥探他们的秘密,那可是有财力买下一艘军舰,连带武器弹药和军人都一起打包了的人,背后的能量简直难以想象,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尽管我们已经不是职业军人,但我们仍旧是舰长的士兵,忠实地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
橘政宗继续说,“列宁号随即加满储备离开海港,在北冰洋上缓慢航行,我们被指派的第一个任务是前往西伯利亚东北方的无名港,在那里需要装载一些东西。那个无名港口周围全是坚冰,每年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可以抵达,还得是列宁号这种级别的破冰船才有可能,船上的人都很好奇那会是什么,可我们在无名港只是看到了一座水泥堡垒,所有士兵都被严令禁止在有命令以外的时候下船,所以我只是远远地看过几眼。”
“抵达无名港后的几天里,只有少量被金主们带来的人可以下船从事搬运工作,他们和我们穿一样的服装,但很明显不是苏联人。无名港在几天后的夜里发生了剧烈爆炸,在爆炸前舰长说是我们成功把里面最重要的东西抢了出来,这下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什么了,因为它太大了,只能用直升机起吊,我们在甲板上亲眼目睹了龙族的骨骸,世界上可能再也没有比那完整的骸骨了,你会觉得它好像还是活着的,有些人甚至只是和那骨架对视了一会儿眼睛就剧痛无比,捂着脸庞泪流不止。”
源稚女面色沉重,他大概已经猜到了那是什么东西。
“从那天晚上起船上的金主就只剩下了一个人,其他人都在那天晚上消失了,剩下的这家伙是个中国人,懂点俄语,我们都叫他陈先生。他人很好说话,虽然看起来平平无奇,但总是带着一股容易让人信任的亲近感。”橘政宗说,“列宁号带着龙族的骨骸离开无名港,进行了一次远洋航行,我们绕过白令海峡,直扑日本海沟。就在接近日本海岸的时候,船上出现了异变。”
“事情是从冷库里开始的,船上有水兵发现冷库里的储备一直在被偷吃,因为之前没有动用到这个备用的冷库所以一直没有发现。那些啃咬的痕迹显然不是什么嘴馋的士兵,更像是某种野兽。陈先生就带着一些水兵去冷库里查看,从那些堆积的物资里蹦出了一只怪物,嗜血而狂暴,脸庞扭曲的不似人形,有着野兽般的四肢。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现在看来就是高度龙化的死侍。”
“这个死侍在列宁号里大开杀戒,没人是他的对手,陈先生很强,但也不能迅速搞定这家伙,我被他的利刃割伤了。不过我很幸运,只是擦到了腹部,这些年来的锻炼让我还算能抗。于是我有幸得到陈先生的帮助,他要我帮他运几个保温舱到甲板上去,保护好这些保温舱。我搬运的时候好奇就多看了几眼,里面是胚胎和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