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绩突出的元老发言,众人自然都洗耳恭听。
刘崇龟把王建势力分成了五个派系后,命随从打开一个箱子,然后取出一摞卷宗递给众人传看,这些卷宗是他在这些日子编纂的资料,基本囊括了西川文武的大概情况。
众人一边看,刘崇龟一边说道:“五派当中,舞阳八游儿分别是李简、华洪、章立真、章立善、李万曹、杜思江、叶显、吴玉昌,八人既是王建同乡,又是王建在少年时结拜的兄弟,对王建忠心耿耿,大多都掌有兵权,其中以李简和吴玉昌最受王建倚重。”
“章氏兄弟家眷滞留长安,最是容易制服,杜思江性情残暴歹毒,平生好色,杀官劫民,打杀军士,霸占人妻,无恶不作,到任一地就大征当地美人为妾,玷污后就将其杀死,王建深恶之,居六院后楼使,今我师势大,估计很快就会被王建调来梓州。”
“李万曹盐匪出身,本性精明,武功高强,为人和善低调,目前不知所踪。叶显出身卑微,少时勤耕苦读,曾赴长安进士试不中,随后回乡以走私盐为业,现居遂州刺史。”
“吴玉昌,原为许州小吏,王建少时偷牛被捕入狱后助王建脱困的就是他,此人有侠风,曾为卖鱼翁与恶霸大打出手,也曾散尽家财救灾民,深得王建信任,居度支判官。”
刘崇龟将八游儿的情况娓娓道来,众人听得直点头。
喝了一口茶润喉,刘崇龟继续分解道:“利州系是王建被杨复恭下放为利州刺史后,至其入主成都前这一段时期得到的各方人士,有牙将张虔裕、押衙綦母谏、判盐铁事张虔俊、掌书记周庠、推官杜光庭、转巡李景、支使王先成等人,其中周庠最受信任。”
“陈氏兄弟旧部有山行章、句惟立、张顼、杨晟、薛从寿、陈人定等十余人,其中这六人原为陈敬瑄部下兵马使,虽在西川诸军中非常有号召力,但都是些匹夫,不足为虑。”
“至于朝廷委派西川流官,都没有大权,被王建任命为后院法曹的贬官钱诩,之前因为反对王建出兵东川差点丧命,若不是押衙綦母谏苦劝王建,钱博士早已殒命成都。”
“除王宗侃、王宗谨、王宗阮等人,这就是西川文武的大概情况了,多为冥顽不灵之辈,权作抛砖引玉拙见,仅供崇望与在场诸位高士参考,或能从中得益一二。”
一言既罢,满座沉默。
上兵伐谋,善战者因势利导,知己知彼,莫过于此。
刘崇望点头,问张浚道:“张相公有何高见?”
不管张浚有没有高见,但毕竟是宰相,场合上得照顾他的面子。
张浚知道刘崇望会先问自己,便按提前思考好的内容说道:“高见谈不上,以我拙见,对蜀作战当剿抚并举,剿则山崩地裂,开战就要不计代价,以最快速度攻城略地,并严厉惩罚顽固份子,如此方能震慑蜀军,抚则和风细雨,对可争取者晓以大义,王建多半会顽抗到底,所以朝廷必须先分化瓦解西川文武,让王建在内外交困的局面下猜忌下属。”…
刘崇望微微颔首,但这不过是给张浚必要的尊重而已。
张浚的发言算是中规中矩,也没说出个具体的办法来,谁是朝廷的敌人,谁是可以争取的臣子,执行重典可以,和风细雨安抚争取也好,但这两样手段具体该对向谁?
张浚又道:“眼下王建正在梓州城里,最好先切断梓州水源,断绝后方粮道,正面再辅以猛攻,给蜀军造成巨大伤亡,等到城内缺粮缺水,人心思定,王建的死期就到了。”
刘崇望闻言,只是又微微点头,不做任何评价。
围城得围到什么时候,别说饿死王建,朝廷恐怕就会率先顶不住财政压力罢兵,刘崇望很清楚国库是什么情况,如果巨耗钱粮而战事久久无功,满朝文武还不劝天子罢战?
真是个馊主意,难怪会被陛下外放为陇右节度使。
沉思少许,刘崇望把目光投向李巨川道:“李书记,你有何高策?”
李巨川先为王重荣佐官,王重荣为部下害死后,朝廷议罪参佐,李巨川获罪被贬兴元,被杨守亮任命为管记室,深得杨守亮倚重,历史上杨守亮败亡后,李巨川随之北奔投李克用,一行途径华州被捕,韩建亲自为其松绑,命为掌书记,直到光化中被朱全忠杀害。
听到刘崇望询问,李巨川拱手道:“下官以为,此不足上策。”
张浚脸色有些不好看了,仔细打量着这个小小的书记,刘崇望和蔼一笑,抬手示意众人不要说话,温和道:“吾尝闻李书记才名,那么想必李书记有上策了,说来听听看。”
不止张浚,韩正、张文蔚、刘崇龟、郑延昌、李保、张威、罗隐、冯宗问、杨涉、王瑰、刘过、裴进等人也齐齐看向了李巨川,想看看这个李书记是不是真有本事,能在这个场合被宰相第二个问到的人都不一般,即使所言不是高见,那也是很大的荣誉。
张浚更是目不斜视的看着李巨川,一会儿这狂妄后生要是说不出个上策来,自己非叫他无地自容不可,李巨川也不慌张,视张浚目光如无物,淡定道:“西川诸将中,下官与章氏兄弟、杜思江、李万曹、李简、华洪都有过接触,是当年诸道兵马反攻长安的时候。”
当年宰相王铎担任主帅发起收复长安之战,王建和王重荣都参战了。
见众人不说话,李巨川又才继续道:“李简与华洪勇猛过人,所部将士也都能用命,当年二人是仅次于李克用从光泰门进入长安的猛夫,当为八游儿之首次,此其一。另外,李简的部队是他一手带起来的,跟他的感情极深,而李简又娶了王建内人之妹,且深受王建重恩,与王建同甘共苦已有多年,此其二。所以无论什么情况,李简都会和王建共进退。”
听到这里,张浚没好气道:“这又如何?”…
李巨川拱手,但却不搭理他,继续说道:“但这是李简,章氏兄弟虽为八游儿,但当年杨复恭贬王建为利州刺史事发突然,王建有感性命将危,急召旧部相随,章氏兄弟晚了一步,被杨复恭假子杨守虎扣留在了神策军大营,所以当时并没有跟上王建的脚步。”
“杨复恭及外宅郎君伏诛后,章氏兄弟才赶往利州,当时兄弟途径兴元,下官那时在兴元为掌书记,我看他们只是两人,一无随从,二无家小车马,所以下官估计兄弟俩的家眷应该还滞留在京城,具体是什么原因下官尚不清楚,应该是兄弟俩得罪了什么人。”
这事其实是崔胤授意属下干的,当时王建上表求为永平军节度使,崔胤对此非常恼怒,章氏兄弟离京当天,崔胤得到消息,便找了个借口将二人的家眷扣留在京做人质。
虽然皇帝和宰相们都知道这事,但都心领神会的没有点破。
朝廷和西川翻脸之前,王建和西川进奏院都曾向李晔索要过章氏兄弟的家眷,但李晔装作看不见听不见,宰相们也只道章家人不想离京,你们让章氏兄弟自己来长安接人吧。
章氏兄弟哪里敢去长安,只能撸起袖子破口大骂。
李巨川继续道:“下官还听说,去年王建和山行章在眉州一带交战,章立真一个侄子被山行章部将周世两千多人围住了,章立真当时手上兵不多,但得知情况后还是二话不说就亲自带兵去救,对侄子尚且如此,对家人会更重情,不至于坐视家人被牵连。”
见四下无言,李巨川总结陈词道:“所以,章立真为了他的全家人,是有可能归顺朝廷的,章立善一介竖子,平日只要王建不发话,就唯兄长章立真是从,所以只要章立真反正,章立善就好说了,只是目前还不知道二人身在何处,是否掌兵,掌兵多少。”
刘崇龟和刘崇望知道章氏兄弟的情况,但都没想到李巨川对两川将领如此熟悉,不过转念一想也就知道了,李巨川在兴元为杨守亮效力,而杨守亮又非常忌惮王建,之前多次想把王建骗到兴元杀掉,李巨川等幕僚当然会参与其中献策,查证了解王建的情况。
刘崇望很高兴,点头示意继续说,在座都是精英官僚,听李巨川逐一分析王建手下几位大将,就知道这跟他接下来要提出的对策有关了,于是认真听,连张浚都不说话。
李巨川不甚在意众人的态度变化,按照他的思路继续分解。
喝了一口茶后,李巨川不紧不慢道:“八游儿中,除章氏兄弟和被我师捉生的华洪以及不可能归顺朝廷的李简,还剩杜思江、李万曹、叶显、吴玉昌,刘司马之前也说了,杜思江性情残暴歹毒,稍有不顺就打杀军士,又视色如命,好强占人妻,因此不得王建喜欢。”…
“如此性情,他所部将士自然也不会喜欢他,西川文武定然深恨之,加之王建恶之,所以下官认为可以对杜思江使用美人计,同时效仿周瑜诱使曹操诛蔡瑁张允故事,使用反间计离间王建和杜思江的上下关系,把王建对他的不满放大,让王建猜忌怀疑他。”
“美人在阴,反间在阳,有了性命之危,杜思江自然会想办法保命,不投降朝廷他就只能在王建手下惶惶不可终日,到时候我们再散出美女是朝廷细作的风声,王建就难容他了,即使考虑到大敌当前容忍暂时,恐怕也会调查美女身世,我们再证明是美女是官军所送,杜思江就没有活命的机会了,大敌当前,王建宁可错杀也不会留着隐患。”
“只是美人计过于卑鄙,恐有辱朝廷威严。”
陇州防御使郑延昌摇头道:“兵法有云,兵强将智,不可以敌,势必事先,事之以土地,增其势,如六国事秦,策之最下者,事以币帛,增其富,策之下者,惟事以美人,佚其志,弱其体,增其下之怨,如勾践以西施重宝取悦夫差,投其所好,乃可巧力胜之。”
蜀王点头附和道:“太公兵法亦有云,养其乱臣以迷之,进美声以惑之,褒垧、张仪、陈平、王允、隋文帝都用过美人计,但少有人说他们卑鄙无耻,成事无分手段。”
刘崇望点点头,但没有当场答应。
见状,李巨川继续分析道:“至于李万曹、叶显、吴玉昌,听刘司马说,李万曹目前不知所踪,叶显年少参加进士试不举,以走私盐为业,吴玉昌有侠风,古道热肠,常锄强扶弱,那么此可用高官厚禄收买叶显,可遣秘使与吴玉昌晓以大义利害。”
“但的家眷应该都在王建手里,如果家眷不在王建手里了,或者意外的死了,叶显和吴玉昌就不见得会继续跟着王建一条路走到黑了,所以此二人可以先遣使去了解情况。”
听到这里,刘崇望问道:“那么李书记的意思是?”
李巨川说道:“夫战者,知己彼则战不殆,要确定取川之策,不但得明确西川文武的情况,还得清楚王建会如何使用部将,八游儿最受信任,东西二川各重镇与成都府紧要,那么这些地方一定有八游儿坐镇,必然不是陈敬瑄旧部,所以山行章等人一定正在东川。”
蜀王李保说道:“半月多以前,本王查得驻守简州的是杜思江部,防守鹿头关和汉州的是李万曹部,之后李简、华洪、王宗侃等人相继入东川,但本王发出去的细作并未查到杜思江部、李万曹部调动的消息,王宗涤与山行章等人也没有消息。”
李巨川道:“殿下的意思是,你们在成都方面有内应?”
听闻此言,蜀王府的幕僚连忙悄悄扯李保的袖子,示意其不要说,万一走漏了消息,是会害了细作的性命啊,李保想了想,觉得说了也无妨,就道:“没错,是可靠之人。”…
“这只能说明,殿下的内应要么被查出来杀了,要么就随他们调走了,而调动走前内应没有机会传出消息来,或者是情势紧张,内应不敢轻举妄动,所以一直没有消息。”
李保有些不满道:“李书记如此肯定?”
李巨川不好答话了,刘崇望见状,平静的口吻解释道:“蜀道自古两条,一从兴元至利州而入,伐剑门、下梓潼、趋巴西、逼汉州,进而直捣成都,曰北道,也称陆道山道。二是溯忠州两江,过夔门、越广汉,直赴资阳、内江等地,曰西道或水道。”
“朝廷四面行营来讨,王建不但要面对北面我军,还得应付西面崔相公,所以肯定会遣精兵悍将把守两道,陆道有他梓州,所以只剩西道无人主持,除去在梓州的李简、华洪、王宗侃等人,不算山行章等陈敬瑄旧部,王建手下能独当一面且绝对忠诚可靠的猛将,只有八游儿当中的良才,所以王建在派八游儿守成都的前提下,还会派八游儿守西道。”
“但话又说回来了,西道是入蜀门户不假,但蜀南没有任何一座雄关要隘,且王建入主成都才一年时间,对蜀南的掌控力不见得有多强,山东军队要从西道入蜀是易如反掌,把八游儿放在西道沿途,就是让这些人白白送死,王建应当不会舍得。”
“所以,不但山行章等人在梓州,八游儿多半也在,甚至山行章、句惟立、张顼、杨晟、薛从寿等人都不在梓州,而是被王建拿去南面或成都附近了,毕竟只要王建不败,这些人就不敢乱来,都留在梓州反倒让王建不安,若是我师猛攻,难保这些人不会反水。”
“归根结底,李书记是想确定王建的心腹重将都在哪里。”
众文武听后,无不微微点头。
李巨川欣喜一笑,拱手道:“下官就是这个意思,如今我师兵临梓州,剑门关在我军手里,王建只能先守梓州,所以他一定会把最可靠最能打的将领都调来梓州,那么杜思江和李万曹在梓州,除去李简和华洪及遂州的叶显,吴玉昌和章氏兄弟就必在成都。”
“吴玉昌是盐铁判事,多半留守成都,那么重要的绵竹关和鹿头关就必是章立真或章立善把守,章氏兄弟的家眷都在京城,王建不可能不对二人有所提防,让章立真留守成都的话,恐怕王建就要睡不着觉了,所以会派他们去距成都更远的绵竹关和鹿头关。”
“当然,为了帮助吴玉昌、周庠、杜光庭、王先成等人留守成都,王建肯定会让亲儿子和信任的义子同留成都,王宗侃和王宗阮等都在梓州,那么这个人选就是王宗佶了。”
王宗佶在王建还是忠武军士兵时就被收为了养子,是王建最早收的义子。
李巨川说完,刘崇龟问道:“李书记如此笃定?”
“如果相公不从绵竹方向进入成都,王建应当如此布置。”
刘崇望当然不会选择从绵竹方向进入成都,毕竟李晔给他的总要求是,务必彻底消灭割据意图蜀中分裂大唐疆土的王建势力,剪除两川死硬分子,不必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
从形式上与行动上,对东西二川形成绝对震慑。
讨论完这件事后,刘崇望连夜起草告书,随即遣使带书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