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话中途,法判官韩正派人来报告说,他在清点王宗侃家人的时候,发现少了王宗弼妻陈氏,多方走访调查后才知道,原来史朝先跟陈氏早有了一腿,王宗侃戴着绿帽子被杀后,官军缉拿犯官家属,史朝先见陈氏楚楚可怜,不忍心她被押到长安处死,就借故带走了她。
奈何官军搜捕的厉害,史朝先怕藏不住人,最后干脆就收了人妻陈氏,对外谎报说是他的小妾,韩正去抓人的时候,史朝先怎么也不肯把陈氏交出人,所以特此请示怎么办。
听小吏把事情说完,刘崇望便问史朝先,史朝先本想隐瞒,但见刘崇望面有厉色,心中颇为惧怕,好在事先编好了说辞,于是淡定回话道:“回相公的话,是这么回事,陈氏本是守寡良人,去年被逆臣王建强嫁给了假子王宗侃,罪将见她身世凄惨,便将她关押在别院,想着等朝廷赦免她的罪过后寻个好人家打发了,可是韩法官要得急,罪将来不及辩解说明。”
说是找个好人家打发了,当然是打发到自己家里了,刘崇望正人君子,哪里能想到这些,当下点头道:“是个苦命人,如此处置甚妥,去告诉韩正,不要再抓了。”
史朝先心中狂喜,跟捡了个宝贝似的,但刘崇望对他的观感并不好,当着众人的面说要好生保举史朝先,暗地里却上了一道密折说:“臣观史朝先非善,窃以为陛下早早图之。”
梓州大捷的奏表传回长安,举国欢腾,司天台的官人都横着走了,把被皇帝批了放屁丢的面子全部找了回来,还上书抗辩指责李晔不敬天,弄得李晔极为尴尬,但事情还是要做的,看完刘崇望发回来的明暗六十多封奏章后,李晔在延英殿召集内阁议事。
内阁是明朝的产物,唐代每有军国大事,基本上都是皇帝和宰相等少数重臣躲在延英殿里进行秘密决策,商议的决策也不会拿到朝会上讨论,下面的人只能不折不扣的执行,因为参
与这个秘密决策的人还有中书舍人和翰林学士等非当权者,所以称作入阁奏对。
经过长达一个时辰的商讨,廷议决定:“进杨晟检校刑部侍郎、左神策行营兵马使,限期来年二月十五日前抵京,进王宗本西川节度副使,史朝先、郑伯谦、韩丰、王兆宪等一干降将皆有封赏,以给事中崔安潜为宣慰大使,即日带队出发慰问前线将士,并负责沿途考察调研东川十二州军政民商等各方面的具体情况,为朝廷研判治理东川政策提供参考。”
至于诸道行营的封赏,那得等到王建授首。
定初元年腊月二十六,逃回成都的王建在惊惧中病倒,戎马半生的他现在沧桑了很多,起兵时的意气风发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才四十二岁,但他头上却有很多白发,年关将近了,王建的病情也严重了,除夕夜的头一天突然大口吐血,并且出现了胡言乱语的症状。
周庠等人遍请名医问诊,都说是惊悸忧愤所致,恐怕会有中风的危险,随后开了药方,嘱托按时给他服用,又要周庠和张虔裕这些亲近者多言语开解,毕竟心病还得心药治。
除夕夜当晚的团年饭,王建带病出席,看望了儿女们,与府武谈了谈心,心情看起来不错,还说想喝些酒,周庠和张虔裕本来坚决反对,奈何马氏流泪求情道:“答应他罢!”
王建就这样喝了,然后醉醺醺的睡去,结果第二天早上就喊不答应了,但是没死,只是昏迷,周庠找大夫来看,大夫还是叮嘱静养,建议说些好听的给他听,过几天就会好起来。
对于王建的情况,西川本来决定秘而不宣,不料风声走漏,成都传言四起,五院牙兵军心大乱,有牙将质疑大帅被害死了,便带兵强闯王建居所,要求探望大帅情况,众人不能止,当那个牙将走到门口时,王建却突然醒了过来,撑着病体隔门暴喝道:“孽畜何为!”
牙将大骇,慌忙转身退出。
西川文武自然乐得半死,纷纷入内进见,王建靠在床背上笑道:“我大限将至了,回想我这一生,也做了不少大事,死无所憾矣,只是放心不下妻妾儿女,她们都没有罪啊。”
众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陪着王建一起流泪,要是王建死了,西川也就跟着完了,那时候床前这些人自己都难保,哪里还顾得上王建的妻妾儿女,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
见无人应答,王建悲凉一笑,把周庠和张虔裕叫到了近前,分别握着两人的手,然后看了站在远处的王宗懿一眼,接着低声说道:“我时日无多,若命丧突然,五院牙兵恐怕会作乱,田绍、方忠会、韦钦远、任立春骄横难制,如果我死了,你们必须设法杀掉这四个牙将,否则不但你们有可能反为其害,我的宗族也会被连累,虔裕你记住了吗?”
听王建安排后事,张虔裕心神不宁,直是悲痛欲绝,王建视之如此,心中亦悲痛,面上却强作威严道:“我说的话你可曾记下?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叫我如何敢放心去!”
张虔裕害怕,连忙收敛心神,专心致志听。
王建重新说了一遍,再问道:“可记下?”
张虔裕答道:“已熟记于心。”
“自当如此。”
王建颔首,转对周庠说道:“我不听书记逆耳忠心,至于今日决定,虽欲追悔也莫及了,如今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宗懿,西川二十四州的基业,我还是决定交给宗懿,宗懿年幼无德,我把他托付给你,你有宰辅的才能,望你能尽心佐助他,不负我今日所托。”
周庠流泪点头,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看了张虔俊一眼,王建低声嘱托道:“虔俊虽忠,但行事激进,又与你极度不和,如果我死了,恐怕下面的人会因为畏惧他而忽视宗懿,那时你找个罪名把他贬出成都罢。”
周庠再点头,接着王建把次子王宗懿叫到了床前,拉着儿子的手语重心沉道:“等为父去了,你就派人去行营请降,对刘相公尊重些,相国深受皇帝宠信,如果他代为陈情,事情就好办了,皇帝要杀的人是我,我死了你就请降,或许能保全我们一家人的性命。”
“父亲春秋鼎盛……”
十八岁的王宗懿大哭,跪在地上不抬头。
看到王宗懿这副样子,王建直是老泪纵横,长女王诗议亦泪流满面,几个大步跨越过去,一个滑跪来在王建床前,摸着女儿的脸,王建又哭又笑,结果牵动了病情,父女相见的场面格外感人,王宗仁这些兄弟姐妹都偷偷抹着眼泪,在场其他人亦动容不已。
“诗议,爹把你连累了!”
定初二年正月初二,王建病重难以理事,其次子王宗懿在西川文武的拥戴下继位,幕府掌书记周庠与牙将张虔裕分掌文武大权,牙将田绍、方忠会、韦钦远、任立春当天被杀。
次日政令再下,张虔俊获罪,被贬简州刺史。
西川节度使府,文官武将云集。
王建妻子张氏一身灰衣,跪坐在上位,脸上满是泪痕,端的是一枝梨花春带雨,谁看了都是我见犹怜,但同样悲伤的西川文武官员却不敢怜香惜玉,都毕恭毕敬的在掌书记周庠和牙将张虔裕的带领下向夫人见礼,张氏点头之后,周庠和张虔裕上前,扶起跪坐在张氏身边的王宗懿,然后退到自己的位置,随后西川文武官员在周庠和张虔裕的带领下齐齐跪拜。
“参见留后!”
王宗懿按照周庠先前教的,缓缓举起右手,接着武夫在张虔裕的带领下於王建病房外立誓,宣布誓死辅佐小留后,立誓敬告上天等仪式走完后,王宗懿令诸文武起身,一声声谢大帅后,文武官员纷纷站起,然后逐一走过王宗懿面前,行礼兼自我介绍加宣誓效忠。
一片眼花缭乱之中,王宗懿度过了嗣西川留后的第一天,也是最后一天,文武官员退下后,王宗懿怯生生朝张氏说道:“孩儿身边没有贴心人,孩儿想让家僮元士川服侍我。”
张氏轻叹道:“你自己可以做主了,不用再来问母亲了。”
王宗懿如释重负,他知道被父亲杖责发配为兵的家僮元士川可以回来了,但不等开心,张氏就叮嘱道:“如今你是留后,是王家一家之主,也是西川一镇之主,家事镇事都要放在心上,如今你父亲病重,朝廷十数万大军分道进逼,西川群龙无首,你又年少,只怕难以抵挡,去和文武宗族们讨个保全西川二十四州和王氏宗族的法子吧,长官们在前面等你!”
王宗懿点头,在他离开后不久,周庠、张虔裕、吴玉昌、杜思江四人来了,四人毕恭毕敬的站在张氏面前,张氏很是不解,轻启朱唇道:“诸位不和宗懿议事,来见我为何?”
周庠拱手道:“我等有事,需请夫人定夺。”
“书记说罢。”
周庠便道:“主公召章兵马使回成都,辅处留后军务。”
张氏为难道:“夫家议定的事,我如何晓得,不过夫家曾说他文武双全,可以兴盛我王氏宗族,这个任用想来是好的,你们和宗懿商量着办罢,不要再来问我这个妇道人家了。”
周庠摇头道:“夫人有所不知,章立真固然文武双全,也是王氏宗亲,但主公病重不能理事,小留后威信未立,章立真却手握兵权,即使他没有异心,但难保有人乘机为己谋利,煽风点火教唆章立真篡位,以此获得拥戴之功,那时候夫人和小留后如何自处?”
张虔裕问道:“章氏兄弟明天就到成都,夫人如何决断?”
一语惊醒梦中人,张氏一个妇道人家,出身又卑微,早年跟着王建遭了不少难,王建又极其强势,从来不准妻妾庶子过问政务,哪里有什么见识,听周庠这么一说,果然慌了神,直起身子道:“周书记,张将军,那该怎么办?”
周庠淡定道:“夫人莫慌,我等已有良策。”
说完良策后,周庠等人离去。
当天下午,王宗懿在周庠和张虔裕等人的陪同下回到了府衙,一到大堂,杜思江就对张氏拱手道:“下臣等商议了许久,皆以为主公病重,人心不稳,官军压境,我军又遭遇连败,士气低落,人心思安,实在不宜继续跟朝廷打下去了,为保全西川和王氏宗族,下臣们商议认为留后应自去留后,上表向朝廷认罪,希图停战,休养生息,请夫人与留后定夺。”
说是请母子定夺,但王宗懿是个竖子,根本不敢说话,被文人武夫瞧着,张氏的心砰砰直跳,总觉得会出什么大事,连忙点头说道:“孤儿寡母就只能仰仗各位官人了,各位官人既然觉得这样好,那就这样办吧,不要伤害我们母子就好了。”
周庠拱手道:“先主公去年大略西川诸州,致使蜀中民怨沸腾,又自立留后,矫诏与朝廷争地,还杀害了淑妃的宗族,这些在朝廷都是遇赦不赦的大罪,如今人为刀俎,西川想输诚成功,必须多做让步,那时少不得要割地赔款,请刺史输两税,如此朝廷才可能罢兵。”
张氏含泪道:“这个我如何不知?但凭各位官人了!”
周庠点头道:“夫人明慧,但还有三事,既然要自废留后,那么主公所设的官称礼仪都要废除,幕府暂时也要解散,厚葬田令孜和陈敬瑄也需厚葬,最后还要恢复外交,须上书朝廷请复西川监军院和西川进奏院,获准后向长安派驻进奏使,朝廷向西川派组监军院。”
张虔裕道:“章氏兄弟明天就到成都,请夫人示下。”
张氏哭泣道:“我本许州女,蒙夫君免黄巢大乱,不是爱虚名的人,夫君的一切先制法令就都废除罢,你们要解散幕府也可以,收敛田陈兄弟的尸骨,厚葬成都南郊,请复监军院和进奏院的话,你们自己撰写奏章,拿给宗懿盖印就行,至于立真和立善,他们兄弟对王家有大恩,你们一定不能亏待了他们,且署二人为衙内兵马使,派驻金堂防御官军罢。”
作为王建的糟糠之妻,张氏还是识大体的。
随着张氏点头,各项法令相继从使府发出,嗣留后王宗懿继位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召回被王建发配为兵的家僮元士川,第二件事是自去留后,废除王建发布的一切法令规仪,然后派人赶赴长安上表请求归附,三是起用章氏兄弟为衙内兵马使,驻成都东面门户金堂。
第三件事让蜀军将士深感不满,好在章立真和章立善都没有说什么话,第四件事情是派出使者前往诸道行营请降,请求刘崇望、张浚、刘崇龟、崔胤、杨守亮等人代为陈情。
定初二年正月初十,王宗懿上表认罪,请求朝廷准许西川归降,西川愿割让陵、戎、荣、泸、嘉、殷、晏、峨、靖八州直隶朝廷,交出管内观察处置云南八国招抚等使,请刺史、输两税、入供奉、求组监军院、复设进奏使,献钱二百万贯、绢十万匹、盐五十万石。
随西川使者到达长安的,还有行营文武的表章,对于西川的降状,会听朝臣及刘崇望等行台文武的代为陈情,李晔批复道:“天下一家,不须多言,成都对长安只有服从。”
定初二年正月十五,朝廷下诏强征王建王宗懿父子入朝,除此以外,李晔还依着柳璨的计策,派细作去西川大肆散播谣言,说朝廷深恨王建谋逆,打算诛杀田氏,从西川大将中选一个恭顺的立为下一任节度使,虽然蜀将对王宗懿表达了忠心,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田绪是怎么取而代之的?
李家又是如何入住淄青的?
谣言一出,蜀中不由得人心惶惶。
周庠忧心忡忡道:“更要命的是,官军现在用兵分人,对杜思江下手重,对山行章和章氏兄弟下手轻,这样虚虚实实的搞离间计,各部难免会互相猜忌啊,杜思江已经很不满了。”
行营这样配合谣言,简直就是坐实了谣言。
初春的蜀中冷冷的,张氏的心里也冷冷的,睡觉都不敢闭眼,一闭眼就会看到无数官兵呐喊着杀进成都,看见自己和王宗懿被牙兵们推搡着押到节度使府门口,然后一个凶神恶煞的将军一声令下,牙兵们的大刀就朝自己母子的头上砍落,全然不顾自己的哀求和哭泣。
一想到这一幕幕,张氏就忍不住哭出声来,对前来探望的周庠哭诉道:“朝廷不许我们母子投降,真的是想对我母子赶尽杀绝吗?夫君不理事,我孤儿寡母的也不知如何是好。”
女人眼圈红红的,脸庞瘦削,一身灰衣,七分风情已被三分憔悴掩盖,看到张氏这样子,周庠心底不由得悲痛,叹了一口气,周庠安慰道:“天无绝人之路,夫人再容下官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