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钟传的进奏章后,李晔在中军大营升座,向面前的刘崇望、韩正、齐晋、郑延昌、韩仪、归黯、韦庄、崔远、薛鉴弘、喻坦之十位随军大臣问计,少数人知道李晔的意思。
就今上这个脾气,韩建四次抗诏不朝,直接一纸诏令杀了全家,钟传僭越吴王, 跟杜洪等人勾结,还派兵伪装麻匪袭击官军粮道,加上杜让能遇刺案和朱雀门纵火案还没有结案,包括钟传在内的各方藩镇都有作案嫌疑。
鉴于这些情况,众人猜测钟传多半性命难保。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都不敢先发言。
沉默总要有人打破,刘崇望看其他人都没有建言的打算,就当先说道:“钟传带甲超过十万, 陛下虽然拥兵近四十万,但一半官健都是这几年招降纳叛所入,降将超过千人,陛下亲临督军,顺势他们自然可战,但逆势犹未可知。”
“其二,钟传遥在江西,如果征讨之,免不得水陆并进,陆马转饷千里,水师顺江东下,两者相计,靡耗无度,时日未知, 如果陷入僵持, 财赋难以支撑, 朝廷就不得不退军。”
“魏武败赤壁,苻坚败淝水,赵彦深败幕府山。”
“此三先例,皆是我众他寡我强他弱,陛下扫灭四方,军势虽盛,粮草虽足,但人心难测,世事难料,如今已是四月,南方雨季将至,到时候长江水位暴涨,我军难免粮道受阻。”
“其四,我军没有水师。”
“要想彻底扫灭江西,免不得要打造楼船千只。”
“要打造战船,就得征调民夫工匠,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如果徭役太重, 就会耽搁农事田桑, 秋后不但影响朝廷秋解收入, 还有可能爆发饥荒,到时候朝廷就得调粮赈灾。”
“其五,我军官健多为北人,北人不习水战,陛下到时候就还得在洞庭湖操练水军,我军没有训练指挥水师的合格官员,不知道要耗费多少时间财赋才能练成强力水师。”
“其六,南国恶劣,瘴气杀人,莽荒虎狼长蛇遍布,所谓福地居福人,福人居福地,南人久居自是无碍,我军多三辅子弟,一旦入夏,天气炎热,蛇虫出洞,军中难免疫病。”
“其七,朱全忠的真正打算,朝廷尚且不知,如果南方战事僵持太久,不但宣武强藩有落井下石的可能,就连已经向朝廷输诚的陈岩和杨行密等人也会有改变心意的危险。”
“其八,陛下贵为万乘,如果离朝太久,难保不会有小人暗策阴谋,难保党项人吐蕃人不会趁火打劫,京都虽有杜相公坐镇,但诸事繁多,人心不齐,他也不能明暗尽察。”
“其九,朝廷连年用兵,官员思战,求权贵前途机会,求振作我唐国祚,百姓思安,思寰宇清乐太平,思圣人无为大治,朝野庙堂,一半思战,一半思治,人心不齐。”
“所以如无周全谋略,伐南必然无功。”
“所以依臣拙见,如果钟传真心输诚,上表请罪,纳质子请刺史输两税割地赔款,自陈愿意出兵讨伐杜洪和董昌,陛下就酌情暂时宽恕他一回罢,不是真心也尽量和谈为上。”
不待李晔说话,刘崇望就接着说道:“但臣以为钟传不会真心归降,能割据称雄为什么要入朝接受管制?从田季安到吴少诚,从梁崇义到李师道,从刘辟到王建,莫不如此。”
“千载弦歌,芳华如梦,人欲无穷,渴念丛生。”
“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们就会妄想,总想试一试。”
“对于这些作威作福日久的藩帅来说,如果能够实现封疆裂土世袭,成就田李王吴河朔诸贼逆业,那就是不枉此生了,他们不会在乎周郑交恶,也不会在乎箭射周天子。”
“大势来临,能够看清大势且愿意放弃妄想道法自然的人不多,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钟传把戏做完?让世人观看他这个跳梁小丑。六国割秦,秦志天下,多少城也不够割。”
一席话说完,不仅李晔沉默了,满座文武的神色也是震惊又敬佩,这就叫宰相,人家是全方位考虑问题,这种老成谋国的人物一般不发言,一旦发言就是高屋建瓴的远见卓略。
沉思少许,李晔默许了刘崇望的建议,决定任命史馆相崔胤和法相韩正为左右大使,中书舍人赵崇、执政事笔高蟾、五花首判郑昌图、翰林学士司空图随从,负责与江西谈判。
停战和谈条件如下,不过还得谈判确定。
一,钟传必须派出嫡长子钟匡时和嫡长女钟灵雪到长安为质。
二,割地赔款方面,在已经割让宜春和庐陵的基础上必须再把蕲春、兰溪、永宁、黄梅、宿松、太湖割让朝廷,六地必须请刺史县令,输两税推行新政律,完全由朝廷接管,赔偿军费黄金一万两、白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钱五十万贯、陶瓷五万件、米面四十万石。
三,自去吴王,废除所设一切伪王规制。
四,发布告书,与宣武、浙东、鄂岳、陈许、福建、淮南断绝外交。五,上表认罪,请求出兵征讨杜洪赎罪。
六,在南昌、临川、景德镇三地,给朝廷指派十五座官窑。
七,长江漕运方面,从黄石到安庆这一段的大小码头,朝廷要复设转运院,委派专员开府办事,这一河段的漕运收入,江西自得六成,一成上供皇帝,三成划入户部度支国库。
八,江州不许驻军,境内所有栅寨塔楼一律拆除。九,此后每年向朝廷进贡十万匹绢五十万斤盐一百万钱为岁例。
为体现江西输诚心意,为保证朝廷官员安全,为及时通达消息,谈判地点定在东津水,作为回报,从签署停战输诚条约开始,朝廷恢复钟传职爵,官军停止对江西的军事行动。
官位?不予恢复。
“归黯,立即起草制令,邸报京师和江西。”
定下了江西,话题转移到了鄂岳、浙东、淮南。
淮南方面,孙儒包围了宣州,与杨行密爆发了激烈战争,杨行密大多失利,三次遣使岳阳请求李晔想办法给予钱粮兵马帮助,无奈东进道路被鄂岳和江西阻断,李晔有心无力。
无奈之下,杨行密只得坚壁清野避战。
截止四月上旬,孙儒全军断粮,下令抄掠州县捉拿百姓碾食,导致营中疫病流行,于是只好命令刘建锋和马殷等人到附近县村搜集粮草,杨行密得到消息,立即率军发起反击。
四月二十,捉生孙儒。
鉴于天子行在岳阳,杨行密本想把孙儒送来由皇帝制裁,但考虑到押送的不稳定性,于是跟历史上那样将孙儒就地处死,只不过没有像历史上那样传首长安,而是函封传送岳阳。
李晔闻弦知意,与众人商议如何论功。
鉴于杨行密有意入朝,李晔和在座大臣集体否决了册封他为淮南节度使,保留原职宣歙观察使兼扬州大都督,赐爵陕虢郡王,特进中书省右散骑常侍,赐号忠贞靖国平难功臣。
入朝也不急,先等他把善后事宜处理完毕。
至于到时候杨行密还入不入,到时候看情况再说。
稳着来,步步为营。
至于孙儒的脑袋,当然是送到长安示众。
放下杨行密,李晔问道:“杜洪和董昌有什么动静?”
崔远答道:“董昌和钱镠翻脸了,陛下制令杨讨伐董昌后,钱镠劝其自去王号,董昌不听,于是钱镠与部下顾全武等人率军讨伐,数败浙东叛军,目前董昌已经被围困在越州。”
“据细作来报,董昌之前秘密派人去了宣州向杨行密求救,权木端和徐镜都密报说二人意欲联盟,杨行密现在举棋不定,之前虽然向朝廷表达了入朝意愿,但细作称其不久前遣使去会稽与董昌进行了密会,谈了些什么无从知晓,微臣判断两家应该是达成了某种协议,如果朝廷不能控制住江西和鄂岳,稍有处置不当,只怕杨行密表现的输诚也是缓兵之计。”
“算了,不说杨行密和董昌了。”
李晔口上无所谓,心里却钱镠满怀期待。
目前,先干掉杜洪罢。
当天晚上,李晔连续发出十六道圣令,要求各部务必遵照执行,对皇帝的不满在军中更加厉害了,在李存孝大营,河东武夫再次发出了不满的非议,咱们怎么打仗需要你教?
这回李存孝勃然作色了,一拳砸在桌上将满堂议论声镇压。
李存孝道:“圣人经略天下,凡事必定仔细权衡,思量再三,谋定后动,自文德元年即位以来,朝廷平叛方略大率都由圣人亲自制定,灭岐荡蜀,伐鄂击楚,从无分毫差错。”
“本帅与在座各位奉命勤王,神色言行代表了河东上下,若是你们这些大逆不道的非议被人传到天子耳中,天子日后对父王说起,教父王如何面对天子亲爱?各位不必再言,明日请依照圣人谕令行事,本帅亲自率军北伐,敢有异议者,怠慢军务者,本帅立杀不赦!”
李存孝已经很久不曾如此严词厉色,诸将不禁心生畏惧。
由刘暠和石臬捩领着,领命道:“我等谨遵将令!”
他俩没什么,他俩的儿子都很了不得。
刘暠的儿子今年两岁,叫刘知远。
石臬捩的二儿子上个月生在太原。叫石敬瑭。
“卑鄙无耻,这可如何是好!”
“畜牲!非人!一对废物!一群孽障!”
武昌鄂王府,杜洪气得转来转去,一会儿惊恐不安,一会儿指天骂娘,像个精神病,地上是被撕得粉碎的各方信件和前线战报,文武百官都低头垂手立在两边,看着杜洪摔瓶子砸罐子踢凳子锤桌子,正寻思等杜洪发泄够了劝他,就看见杜洪忽然抱着脑袋道:“好疼!”
侍女慌忙上前扶住他,刘乙真和杨至连也走到近前,劝杜洪道:“大王,大夫留下的信里可是交代了,大王一定不能发怒,心平气和,节制房事,按时吃药,才能养好身体。”
败得这么惨,能不动怒吗!
杜洪正要骂娘,脑袋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本王头风犯了,快扶我进去!”
在江夏的美人左融听说这件事,不禁会心一笑。
“快些死,快死了得了。”
左梨叹气道:“姐姐,你能不能收敛些?”
之前被杜洪再次下狱后,得知杜洪有杀了左梨的打算,姐夫仇恩嗣拼死营救,甚至在杜洪面前长跪不起,一遍又一遍磕头,看仇恩嗣快把自己撞死了,杜洪这才下令将左梨放出。
当然,左梨也被逐出了权力核心。
被解除狎牙职务,发配到江夏后方当了一个粮草官,跟先前被杜洪赶来江夏当人质的姐姐左融住在一起,听说皇帝集结百万大军,听说杜洪连连惨败,姐姐左融乐得不行。
每当左梨说起最新情况,姐姐就会倾城一笑。
“好,太好了。”
“弟弟,你有前途了。”
“父亲,我们是不是快死了……”
南昌,吴王府水榭。
短短数月,钟传的内心苍老了十岁不止。
从满心澎湃,到一片荒芜。
看得钟灵雪不由得心酸起来,埋怨父亲不听人劝,自取灭亡之道,四位妻妾默默流泪,其他嫡出庶出的九个妙龄少女也是满脸绝望,一遍又一遍追问父亲,我们是快要死了吗?
“呜呜呜……”
“我好害怕,我不想被押赴长安问斩!”
听着妻儿们的哭声,钟传的心都碎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直到季悦走来,钟传才忽然活泛了过来,一个翻身从地上站起来,一把揪住季悦的衣裳,急切道:“怎样,怎样?”
季悦本想笑一下,但看见钟传和其他夫人少主都是哭哭啼啼的,于是只好压制住兴奋,重重点头道:“大王,有消息了,朝廷同意江西输诚,但提出了很多条件,条件有些苛刻……”
钟传大喜,颓然一扫而尽,捉住衣裳道:“什么条件?都可以谈!”
“朝廷提出了九个条件,一是让长公子和四位郡主到长安为质,二是割让宜春、庐陵、蕲春、兰溪、永宁、黄梅、宿松、太湖,六地请刺史输两税行新政律,完全由朝廷接管。”
“三是赔偿军费黄金二万两白银十五万两,绢三十万匹钱八十万贯……”
“四是要求大王自去吴王位,上表认罪,发布告书,与宣武、浙东、鄂岳、陈许、福建、淮南断绝关系,出兵征讨杜洪赎罪,五是在南昌、临川、景德镇给朝廷指派十五座上窑。”
“漕运方面,从黄石到安庆的大小码头,朝廷要复设转运院,这一河段的漕运收入江西自得六成,一成上供天子,三成划入国库,江州不许驻军,境内所有栅寨塔楼一律拆除。”
“此后每年向朝廷进贡十万匹绢、五十万斤盐、一百万钱……”
“什么!”
钟传如遭雷击,笑容僵在了脸上。
“混账东西,朝廷怎么不去抢啊,谁出的条件?”
季悦欲言又止,嗫嚅道:“是宰相……”
“哪个宰相?老子要杀了他!”
“崔胤崔相公,接见大王使者的就是他,他说这是最低的条件,如果大王觉得有任何一项不能答应,那么第二轮谈判就不用举行了……”
“畜牲啊,崔家好歹是名门望族,怎么出了这么个孽障呀!”
“大王,那还谈不谈?”
“废话,不过这太沉重了,你亲自带人去谈。”
钟传再次瘫倒在椅子上,嘴里蹦出两个怨毒的字眼。
“崔!胤!”
武昌鄂王府,杨至连匆匆步入太安殿内。
“臣下参见大王,洪州来消息了!”
听见是杨至连的声音,杜洪抬起头道:“判官那边有回音了?”
杨至连摇摇头,道:“仇判官说自己气虚体弱,还是不肯入幕当职。”
杜洪大怒,拍案大骂道:“寡人不就惩治了一个左梨吗?为了补偿他,寡人已经下令任命他为大司马,他却还是今推明缓,他到底想怎么样?若是换作他人,老子早就一刀杀了!”
“带寡人的牙兵去抬,看他能不能动!”
袍袖拂过旁边的玉碗,一声脆响,玉碗摔得粉碎,碗里的中药汤洒了一地,几个侍女吓得立刻趴在地上顿首,杜洪见杨至连不走,似乎还有话说,就道:“有话直说,磨蹭甚么!”
杨至连道:“大王,仇判官生病是众所周知的事,强迫他上班真的不好,仇判官为人重情重义,勤勉能干,对大王忠心耿耿,臣以为大王可以派名望者以探视为名去劝说他。”
“这个时候大王再加以厚赏示信任,仇判官的病就会好了。”
周岳被斩后,杜洪淡定如常,李克用和杨端起兵勤王后,神色言行依旧,许通和田武双双惨败后,鄂王虽然人前谈笑风生,说胜负是兵家常事,还遣使去岳阳和黄州犒军。
但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会偷偷在被窝里抱着袁氏流泪。
小舅子左梨和夫人左融被赶去江夏当人质后,判官仇恩嗣就真的生了病,一连好多天不来上班,一问就是腰童脚痛胸口痛,全身能痛的地方都痛过了,就差头发痛了。
面对各路败势,为解决人才不足的问题,为遏制幕府文武离心离德的倾向,得知仇恩嗣生病后,杜洪三次派人探望,前几天还让结发妻袁氏去慰问关心,本以为仇恩嗣的病会就此痊愈,却不料昨天派人去请仇恩嗣回来上班,还是被仇恩嗣以身体有恙难堪效力为由拒绝。
气得杜洪在王府破口大骂,准备派牙兵去请人。
好在杨至连知道轻重,及时劝阻出了主意,杜洪听从杨至连的意见,对仇恩嗣厚加赏赐以作安慰,又自封仇恩嗣为鄂国大司马,节制武汉各路兵马,在鄂岳高层集体的反复劝说下,仇恩嗣终于答应以大局为重,带病就职大司马,杜洪心中大石落地,连忙派人去接。
“大王,仇判官已经回来上班了。”
杜洪正在喝中药,喝完漱了口,大喜道:“有恩嗣在,寡人这心就放下了一半了,别说官军只是号称百万,就是真有百万又怎么样?寡人有长江天堑,只要钟传能坚持下去,跟寡人一起撑过今年的剩下八个月,一切尽在寡人掌握,等狗皇帝退了兵,还不是任寡人拿捏?”
杨至连闻言不由得苦笑,道:“大王,臣还有一事……”
杜洪今天心情好,摆手道:“不妨直言!”
杨至连面露绝望,低低道:“钟传狡黠多变,不值得相信,细作来报说,前不久钟传遣使长安入朝请罪,愿自去王号,割三州九县,请刺史输两税出漕运纳质子,为前锋伐鄂。”
本以为以杜洪会勃然大怒,不料他并未像杨至连想象的那般大动肝火。
沉默着,沉默着,笑道:“钟传竖子!”
奈何还没笑完人就瘫在了地上,众人慌忙上前抱去。
“鄂王,鄂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