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谷东峰,瓢泼大雨下。
连同洛阳撤出来的五万六千兵马,算上七千多号轻重伤员,加上刘崇望带的两万人,一共八万三千人,呈八列并行,队伍一眼望不头,后面朱友恭统率的汴军则是两万七。
刘崇望手里的最后八千俘虏已经被他下令押赴中军,至于七千多号轻重伤员,在韩偓和何芳舞等人的组织下,都已经陆续转移到前军妥善安置,不然打起来就顾不上了。
杨成、崔胤、李存孝、顾弘文等洛阳留守文武业已与刘崇望会合,李巨川把刘崇望的命令传给李存孝,李存孝虽然是陕虢观察使,但他早已经把刘崇望视作最高指挥官了。
命令传来,李存孝立即安排部队照做。
队伍前边的官兵,在进入神女谷的时候,立即分成两股,在杨成和顾弘文的带领下分别埋伏于道路的左右两侧,他们后边的中军随即跟着照做,顺着道路两边依次埋伏过去。
崔胤也要了一副甲胃,正在跟李存孝请教怎么打仗。
李存孝道:“崔公乃是宰辅重臣,不宜上阵拼杀,下官会挑选三百名黑鸦军牙兵贴身保护相公,到时候打起来了,相公千万不要乱跑,不要大喊大叫,相公切记!”
崔胤无语凝噎,我有这么不堪么?
……
前军都在有条不紊的行动,因为人数众多,所以官军的队伍看起来还是不急不慢地前行,但其实前中军都已经埋伏在道路两边了,这些都悄然发生在几里之外的黑暗中。
汴军跟在最后面,自然无从得知。
这么大的雨,这么黑的天,除非跑去前面看。
之前也有汴将派斥候秘密去前面侦查,不过却被官军抓获了,刘崇望当场就质问敬翔是不是打算前后夹击他?还摆出一副气势汹汹马上就要杀掉人质与汴军开战的架势。
敬翔不愿意激化矛盾,只好劝朱友恭作罢。
为了计划保密,刘崇望下令斥候全出,严防个别汴兵跑到前头去了,不过敬翔知道刘崇望的精明,怕耍心机一个弄不好会闹得朱友谦一干将领及最后的八千俘虏被杀,所以没有搞任何小动作,除了在出发之前违背了不带牙兵的承诺,偷偷让五千牙兵化作宋州军。
眼看快到神女谷了,朱友恭找来衙官史太,用阴冷的语气小声嘱咐了几句。
史太眼皮子一抬,一副既吃惊又无法反驳的样子。
双方各有算盘,并且都即将摊牌。
史太随即下去传令,由牙兵代替前军,全军五列变成七列行军,这么做的好处很明显,那就是兵力更集中。
汴军的队伍一下子缩短了许多。
一旦开战,后面的兵就可以更快的上来支援,与此同时,史太又派人回去接应尾随在五里外的张归霸。
原来朱温也准备捅刀子,让张归霸带了三万兵尾随在朱友恭五里之外,朱友恭的命令就是让全军准备进攻,他要和刘崇望摊牌,既然决定摊牌,那就要去跟张归霸说一声。
朱友恭已经决定,如果到了谷口刘崇望仍不肯放人,他就要强行抢人了!
当然,没人觉得他能从刘崇望手上抢走朱友谦一干将领和八千俘虏,所以朱友谦这三十七名将军和八千同袍注定要为大帅捐躯,朱友恭位列九大衙内之一,也不怕被朱温怪罪。
如果大军继续尾随,会发生什么谁都说不准,朱友恭出于大局考虑,朱温也不能说他下的这个命令是错的。
至于朱友恭这么做有没有私心,那就没人说得清了。
所以虽然史太很震惊,但还是照做了。
汴军准备完毕后,朱友恭派敬翔去跟刘崇望做最后交涉,敬翔现在已经成了跟刘崇望谈判的专家了,刘崇望依旧在官军大队末尾,骑着马一言不发往前走,脸色阴沉得可怕。
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天幕下只有雨声,敬翔再次拜见刘崇望,直入主题道:“前方就快到神女谷东峰了,我们现在已经走满了三十里地,相国该放人了吧?”
刘崇望摆手道:“那就到了神女谷东峰再说。”
敬翔见刘崇望又耍无赖,顿时也火了,气冲冲道:“相国这就是不守信了,我们说好的出城三十里交割最后一波俘虏,可没说一定走到神女谷,我军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刘崇望一听,摆出了一副难色,叹息道:“子振也体谅一下本公,平心而论,要是换了你来当这个诸道行营都统,你是不是也想走得越远越好?数万将士的性命系于我手。”
“如果有所差池,我怎么向朝廷交代,怎么跟这些将士的家人交代?将心比心,父母养儿不易,你说是不是?”
“所以说啊……”
他巴拉巴拉讲了一大堆,一副穷酸秀才的强调。
说东说西,语速还这么慢,摆明了就是想拖时间,前方士兵都在埋伏,他每拖一炷香就能多埋伏一两千人,如果能拖到后军都走到神女谷,那就可以埋下六成的兵力。
那时候汴军也差不多都进了埋伏区,这也就完美了。
敬翔听不下去了,打断刘崇望,愤愤道:“希徙什么都不要说了,某是代表我家大帅来通知希徙,若是希徙还不打算放了朱友谦公子和八千将士,某就认定希徙翻脸反水。”
“到时候刀兵相见,希徙莫怪某不顾旧情。”
相国都不称了,直接称刘崇望的字,自称也变成了某。
看样子,的确是打算翻脸了,刘崇望澹澹一笑,为难道:“这倒是麻烦了,还容本公思量再三。”
他一边走一边想,一边想一边走。
走出了百十步,还是没想好。
敬翔终于发作,勃然作色道:“你到底想好了没有?如果还没有,那就不要想了,我回去说你不放人就是,你我曾在长安并肩讨伐黄巢,说有生死之情也不为过,我劝你一句,五德兴衰乃是自然之理,自古以来没有不灭的王朝,唐廷失德,天命不在,气数已尽,国运将终,你何苦为它陪葬?”
“如今天下大乱,礼崩乐坏,民不聊生,正是我辈奋起推翻暴唐再造乾坤的大好时机,你却因循守旧逆天行事,非要做李晔小儿的鹰犬,当真是可惜你的天纵之才了,我家大帅素来礼贤下士,如果你肯归顺我家大帅,你我二人不但可以避免兵戎相见,还能一道携手治国兴邦安天下,岂不快哉?”
敬翔是肺腑之言,他跟刘崇望一同打过黄巢,在河中也跟刘崇望有交往,对刘崇望的胆气谋略口才人品风度是极为佩服敬重,说句心里话,敬翔并不愿意与刘崇望为敌。
只是在敬翔看来,李唐早该亡了。
刘崇望铁了心要为李唐殉葬,他敬翔却不会。
听到这些话,刘崇望收起了笑意。
“亏你还是敬晖的后人,这般无耻之语真是不堪入耳!”
唐朝有杨国忠这样的匹夫宰相,有李林甫这样的喜欢排斥异己的宰相,有元稹这样喜欢玩女人的宰相,有卢携这样的哭泣宰相,有战死沙场的宰相,有跳河自杀的宰相……
有韦昭度这样拒不投降被军阀斩首的宰相,有杜让能这样坦然赴死的宰相,有崔胤这种冒着杀九族的风险策划兵变迎立皇帝复位的湖涂宰相,可就是没有投敌叛国的宰相。
他们救不了国,但他们敢跟李唐一起去死。
刘崇望油盐不进,敬翔不禁仰天长叹。
“当大厦之将倾,谁又有雄才大略能够施展回天之力?”
“昔日元和中兴,穆宗一代就把宪宗十年心血毁于一旦,当初武宣中兴,懿宗挥手就把两代君王苦心经营了二十年的家业败得一干二净,如今唐祚虽有中兴之兆,却不过是在重复元和故事而已,回光返照之后就是大厦崩塌之时。”
“执迷不悟只会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
刘崇望哈哈大笑,这一笑尽显豪迈,蓦然又带着无尽的睥睨威严:“就是逆天行事又怎样?一代又一代人为了中兴所走过路就是中兴路,尽吾志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
“道不同不相为谋,下一次见面,我与你就是不同戴天的仇人,回去告诉朱友恭,再往前走三里老夫就交人,如果他执意要八千汴兵去死,那就开战好了,老夫奉陪到底!”
敬翔想了想,无奈道:“那好,我再去说说。”
朱友恭听敬翔转述完了,不得不同意刘崇望的要求。
这是必然的结果,也是刘崇望的阳谋,如果朱友恭连最后三里路都不愿意等,朱温和宣武文武及汴州将士会怎么想?他朱友恭这不是摆明了想借刘崇望之手杀了朱友谦?
朱温或许能理解,将士却不会。
这个骂名和众怒,朱友恭承担不起。
于是队伍继续前行,唐汴双方剑拔弩张。
在一片肃杀之中,三里路很快走完了。
刘崇望抵达神女谷东峰,各路伏兵均已就位,李巨川、韩偓、何芳舞、崔胤、杨成、李存孝、李忠国、顾弘文、赵匡凝、齐晋等文武百官各就各位,等待刘崇望的命令。
唐军忽然停下,刘崇望一声令下,没有埋伏的两万后军士兵陆续齐刷刷转身,后军变前军正对朱友恭,盾兵槊手陌刀士涌上前排,弓弩手在槊兵之后,拉弓上弦,严阵以待。
汴军也早有准备,以更快的速度列阵,刘崇望和敬翔各自拍马上前,二人在相距十几步的地方停下对视。
敬翔问道:“你这是何意?”
刘崇望冷声道:“何意?你部早在半个时辰前就从五列变成了七列,这是何意?还有,本公早已明确提出不得带出牙兵,然而你方士兵之中却有数千控鹤军,这是何意?”
刘崇望要翻脸,肯定是要找理由的。
另外,神策军虽然已经不像当初那么畏惧藩镇如虎,但是心底还是抱着能不打就还是不打的想法,刘崇望得让他们知道并相信,是汴军先翻脸反水,想要置大伙儿于死地的。
这样才能激发三军将士的愤怒和战意。
汴州方才由五列变七列,分明是摆出了作战姿态,这是送给刘崇望的把柄,而说汴军之中有牙兵,则完全是刘崇望自己胡说的,敬翔带出来的牙兵都是普通士兵的打扮。
他怎么认得出来,怎么知道敬翔带了控鹤军。
不过凑巧的是,刘崇望还真蒙中了。
朱友恭不知道刘崇望是怎么得知自己阵中有牙兵的,不过既然被对方说破了,他也就不再反驳了。
这么一来,双方士兵都火了,双方都认为是对方先撕毁约定翻脸,并且包藏祸心,要置己方于死地。
官军庆幸不已,幸好咱家大帅是刘相国,一眼就识破了汴人的诡计,早早安排了埋伏!否则,咱们这些人肯定会被狡猾的汴州恶贼背后捅一刀!汴军则更是怒不可遏!
这个刘崇望果真是个出尔反尔的小人!
这种人却能当上宰相,蛊惑这么多人跟他打仗,实在是令人不解,或者说,这些自诩正大光明的衣冠君子,原本就是一群无耻小人吧,他们狼狈为奸,却也是理所当然。
朱友恭手持长槊,指着刘崇望喝道:“老匹夫,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我军八千俘虏你放是不放?”
刘崇望拔剑出鞘,厉声道:“老夫本着最大善意,放了一万三俘虏和蒋玄光一干文官武将二十九人,你们却恩将仇报想要背后捅刀,你问问老夫身后将士,他们肯不肯放?”
刘崇望身后将士一听,当即齐声怒吼。
“不放!不放!不放!”
朱友恭大怒,叫嚣道:“无耻老贼,你若不放了朱友谦和我八千汴州儿郎,今夜某便要你们这七八万人陪葬!”
值此对峙之际,刘崇望岂会输了气势:“黄口竖子,你真当老夫部下八万官健是任人宰割的猪羊?既然你执意要斩尽杀绝,老夫就陪你一战!裴进,朱友谦首级何在?!”
话音落地,一队刀斧手涌出,裴进这一队刀斧手不过百人,却是个个面目森冷,眼神毒辣冷漠。
不动如山,行动如雷。
明眼人都能认得出来,这些正是昏君的铁鹰卫士!
领头者正是裴度重孙,裴贞一哥哥,虎贲中郎将裴进,这群人除了是昏君的刽子手,此际还是刘崇望的亲兵!刘崇望一声令下,裴进便带人把朱友谦一干人押到军前。
遇到反抗的,直接一脚踢晕,前后不过片刻光景,以朱友谦为首的六十九名汴州文武就已经悉数被五花大绑打跪在地上,只是一个个的仍自破口大骂,气焰竟是丝毫未减。
“禀告大帅!”
裴进拱手交令:“叛国贼尽数在此,请大帅示下!”
刘崇望冷眼一扫,喝道:“斩!”
虎贲中郎将裴进听罢,手中长剑以疾光电影之势划过朱温义子朱友谦的脖子,朱友谦的脑袋瞬间就飞了起来,裴进接住脑袋,向刘崇望一抛,复命道:“朱友谦首级在此!”
众铁鹰卫士眼见裴进动手,自是有样学样,刀光瞬闪,一颗颗人头咕噜噜滚落,几十道浑圆血柱冲天而起!
鲜血满溢,咕都都冒出来,在地上跟雨水混着流成了一条血河,眨眼之间,二十九名汴州文武悉数丧命。
没有例外,真正的杀无赦!
暴雨如注,雷声炸响。
官道血腥冲天,朱友恭脸色惨白,敬翔眼皮子直哆嗦。
汴军炸了,炸了!
“刘将军!”
“赵都头!”
“陈校尉!”
“宋判官!”
“文狎牙!”
“谢衙内!”
……
呼喊声此起彼伏,许多汴兵飞快跑上来,捡起自家将军的脑袋,哭声大作,悲痛欲绝!
刘崇望杀了人质,一场血战就不可避免了,朱友恭挥刀一指,暴喝道:“全军准备,冲杀老贼刘崇望!”
却不等他话音落下,五颗雷管同时爆炸。
火光大盛,气浪如波。
随后无数弓箭朝汴军阵中射去,如同捅了马蜂窝一般。
密密麻麻,呼啸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