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们起身,围在沙盘周围。
沙盘上,太行山绵延千里,分开河中、河东、河北、河南,黄河滔滔不绝,从魏博、横海、淄青三镇穿过,从卫州再往南一点,就是朱温的地盘,一共二十多个州,王抟拿着一根精致的木棍,指着沙盘上的一杆杆小黄旗,最后停在滑州白马驿,道:“李嗣源在这里。”
然后划向东北,指着郓城,道:“易定、横海、淄青三镇,一共出动了九万藩兵,韩偓和李巨川在濮阳,韩偓率三万易定兵留守濮州,防止魏博出兵渡过黄河援汴,李巨川已经率领三万齐兵向滑州方向运动,准备跟振武军节度使李嗣源在白马驿会师,然后进攻开封县。”
“横海军方面,刘巨容屯兵汴州封丘县,汴将袁象先率四万曹军驻师陈桥驿。”
“神策军京西行营方面,李克良统率长武、宣威、扈跸、天德、天威、天玄、奋武、奋威、捧日、曜日、大正、陷阵、武原、武成、武德、武功等十八军为南面许昌招讨使,从临颍进军,取许昌,趋中牟,陕虢观察使李存孝率两万精兵,从鄢陵出发,取尉氏,趋陈留。”
刘崇望问道:“杨成所部如何?”
“在这里,新政”
王抟把木棍指向新郑县,道:“杨成以三子杨虎为都知兵马使,统率凤翔第十四师、成都第五十三师、梓潼第八十二师、绵阳第九十一师,合两万人,直趋管城,进逼中牟。”
“朔方军方面,朔方节度使郑孝远率本部一万四千朔方军绕道河阴,目前已经在原武与河内节度使王宗暗会师,目前葛从周坚守阳武,李克用驻师酸枣,周德威向延津县运动。”
陆扆皱眉道:“如此看来,李克用所图不小啊!”
王抟点头道:“不错,这样一来,李克用就能在中原站稳脚了。”
崔胤指向滑州的位置,问道:“既然这样,可否以韩偓为延津招讨使,率本部三万义武军从濮阳出发,向滑州急行军,争取抢占开封朱仙镇?他兵力不够的话,可以从荥阳再调四个师给他,另外,昭义方面,节帅是李克修吧?那么河阴也得布防,防止晋军登陆荥阳。”
王抟摇头道:“韩偓留守濮阳的作用就是牵制魏博,罗弘信本来就不安分,在邺城囤积了六万大军,根据枢密统计司的密报,魏府三万户牙军已经全部集结,终日操练不休。”
“如果调走韩偓,恐怕罗弘信会有所行动。”
王抟的担心很有道理,而且唐廷对河朔三镇的警惕心一直都很强。
孙偓道:“讨灭朱温已成定局,但朱温伏法以后,河东、江西、淮南、浙西、天平等镇会不会乖乖退兵返回境内,尚且未知啊,杨行密留下部将李神福驻守汝南,分明是不想走了。”
“现在不但杨行密接连上表讨要勒索讨贼钱粮和犒军赏赐,连钱镠和钟传都在要钱,那么到底是给还是不给?坚持不给的话,万一杨行密在淮西境内抢劫养军,朝廷怎么处置?”
“如果给钱,那么哪些人给,哪些人不给?”
“杨行密给了,李克用给不给?钱镠给不给?钟传给不给?”
孙偓这个问题一直是焦点问题,在户部六司看来,不是朝廷的兵,朝廷为什么要养?实在想要钱也可以啊,杨行密想要,那就让他把扬州六郡的度支盐铁转运大权还给朝廷,不然朝廷凭什么拨钱养他的兵?他身为唐臣,一镇节度使,为国家出力剿贼,本来就是义务啊。
唐朝为什么要推广节度使制度,不就是因为开支不足以供养天下之兵么?现在杨行密在淮南当着二皇帝,一共就带了三万人来淮西剿贼,就这三万人的开支,还要找朝廷要钱?
听起来好有道理啊,李晔深以为然,不过想要让杨行密把淮南财权交出来,无异于虎口夺食,吃到肚子里的东西,谁想吐出来,崔胤想想道:“杨行密毕竟讨贼有功,犒军赏赐还是要给一些的,至于行军钱粮靡耗,多少给一些,权作打发了事即可,不能落了刻薄名声。”
陆扆怒道:“不可能!一文钱都没有!”
崔胤道:“陆公的钱就那么紧张?”
陆扆拂袖道:“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诸公虽然带着判度支事职,但是们心自问,各位去户部六司上过几天班?六司通政院的钱粮盐铁度支账册堆积成山,各位看过几份?”
“东川盐铁使被逼到自杀了,邸报昨天回来的,你可以去看看他的遗表,如今三十多万战兵聚集洛阳,七十万多民夫往来各地官道,五省十六道已是刮骨养军,杨行密想要钱,某还想找个人要钱呢!再这么打下去,恐怕不等恢复祖业,下一个王仙芝又要跳出来造反了。”
“崔相公要杨行密拿钱,那就自己去筹款,反正崔相公也是判三司。”
崔胤大窘,红着脸道:“你、你……”
这位新任财政大臣,说话还真是不留情啊……
见气氛有些尴尬,李晔咳嗽一声,笑着打圆场道:“不要吵架,有话好好说嘛,既然杨行密三次上表讨赏,那就给他三个月的钱粮和五千人的兵甲,让武汉转运院、襄阳转运院、南阳转运院、岳阳转运院征调,剩下的阙口找湖南方面想办法吧,钟传、钱镠、韦昭度、崔安潜就不给钱了,四镇伤亡将士按惯例发放抚恤金吧,福建观察使韦昭度跨越千里赴难,距离福建确实很远,虽然韦昭度一共就带了一万兵,但人嚼马咽下来也不是个小数目,光靠鄂岳和长江漕运总督裴颜供养,恐怕李道古和裴颜都会有怨气,毕竟他俩的担子都不轻松啊。”
“这笔钱朕估计不会太多,陆相公能不能做到?”
李晔朝陆扆问道,眼神口吻很是恳切。
陆扆道:“如果只是这样,这笔钱倒也不打紧,但是历次大战下来,韦相公在陈州招募了不少乡兵团练补充兵力,兵力远远不止一万人,臣估计起码得有个两万,韦相公真是的,自己没钱还非要募兵,到头来为难朝廷,况且福建部众属于客军远征,钱给少了不但不能让他们感恩朝廷,还会让他们嫉恨朝廷刻薄,可是如果给的太多,其他藩兵又会心怀怨气。”
“不患寡患不均,如果供养闽军,钟传、钱镠、崔安潜的部众就也得给同样的份额,这三镇虽然出兵不多,但加起来也有好几万,这样一来开支就太大了,得理个方略出来。”
李晔听罢,道:“那此事暂且记下,陆相公回去再议吧。”
接着李晔又把目光投向了河北,道:“把王处存剩下的两万部众调到郓城,横海军剩下的一万五千留守军也调到齐州听命吧,钱粮开支让淄青负责,不过这两镇的留守兵马加起来才三万多人,恐怕不是魏博的对手,这样,让淄青衙内指挥使卢弘西进,韩偓按兵不动,继续牵制罗弘信,朱仙镇方面,既然周德威已经带兵接管了延津,那就不要让李巨川去了。”
“万一两军火拼,李巨川不是周德威的对手。”
“滑州方面,还是要把李嗣源盯紧,这件事就让李巨川去做,至于曹州都指挥使袁象先,告诉刘句容,不要打得太勐,这是一颗威胁李克用的棋子,不能什么事都让咱们干。”
“最后,让王宗暗、郑孝远、郗自照、魏弘夫、谢从本的姿态放高一些,减轻李巨川和韩偓的压力,中牟、开封、浚义、陈留、封丘、延津、酸枣、兰考、朱仙镇九地当中,中牟、开封、陈留、封丘、兰考这几个县,决不能让李克用先得到,如果李克用的部将带兵来抢,各路兵马不得绥靖懈怠,务必予以严厉打击,否则咱们一番心血就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了。”
“另外,告诉孔纬,放朱温回汴州。”
李晔一阵布置完毕,刘崇望道:“暂令李巨川按兵不动吧,如果尾随李嗣源去延津,一来二去双方可能会爆发冲突,李巨川新上任淄青,日子确实难过,加上远在濮州,如果真的跟李嗣源打起来,连军饷粮草都供应不上,李嗣源虽然是小辈,但周德威不是善茬啊。”
李晔点点头,又问道:“如果让魏博出兵攻打卢龙,罗弘信答应的把握有多大?”
王抟一惊,连忙劝阻道:“陛下不可,两面三面作战乃是兵家大忌!如今优势在我,正是步步为营之时,陛下切勿好高骛远!”
刘崇望也以为李晔想开辟河北战场,也跟着劝阻道:“如果朱温覆灭,罗弘信肯定是愿意奉诏的,但是魏府衙内奉不奉诏就难说了,朝廷一旦处置失当,罗弘信全家难保啊。”
“再者,李匡筹虽然出兵援助朱温了,但毕竟是暗中援助。”
“至少在明面上看来,李匡筹是没有罪的,况且万一再跟李克用在汴州翻脸了,朝廷就是三线作战,在郑、怀、许、颍、豫、滑、濮、陈、宋、毫诸州,朝廷已经投入了超过三十万步骑将士,一月军资将近七十万缗,再加上作为预备的凤翔五师、神策军京北行营、御林军镇东大营、河中、宣歙、陕虢、山南、荆南等镇兵马,一旦在河北开战,陛下起码还要再征调十万人,这样一个月军费就会达到九十万缗,算上民力调运、军器损耗、转运折算,一个月的军费开支起码在百万缗以上,对中原各镇用兵之前,中央储备钱粮绢布盐铁各项折合一共大约两千万上下,今年战事已经持续了大半年,中央地方各项开支已经超过七百万,折合算上夏秋两解新入的米面绢铁,国库存钱也不过堪堪一千万,如果河北再打起来,一千万钱能管多久?陛下,卢龙可是有十万精兵,而且外有契丹诸部可用,决非一年半载之功。”
“陛下三思啊,大唐子民也承受不起了。”
这么干确实太残暴了些,不过李晔也没想这么干。
再这么打下去,等扫灭藩镇,这个国家也就彻底面目全非了。
沉默少许,李晔道:“爱卿言之有理,不过朕并没有对李匡筹开战的心思,而是如果成德、魏博、河东、淮南四镇反叛,朝廷兵力不足时,朕能不能借用李匡筹的十万虎狼之师?”
刘崇望道:“只要有钱,卢龙自然是肯为国家所用的,只是这样一来,一月军费也要多支出十几万缗,况且就算给了钱,也不见李匡筹会卖命,目前还是要把重心放在宣武。”
“眼下朱温灭亡之势已成,朝廷到底该怎么处置朱温?”
“如齐晋所言,我军在虎牢关血战数月,死伤将士超过七万,李克用在河北干什么了?只是把葛从周从河北新乡赶回了河南酸枣,双方并未决战,李克用坐拥十四万虎狼之兵,还有我军郑孝远、王宗暗、魏弘夫、谢从本等部为援,击败葛从周的六万部众其实并不难。”
“但直到现在,李克用也没有大动静,反而把周德威派去了延津。”
“李克用是什么用意,相信陛下很清楚,陛下虽然和李克用结有秦晋之好,李存勖也在洛阳为质,但李存勖只是一个少子,如果能在中原站稳脚跟,难保李克用不会舍车保帅。”
是的,朝廷又怀疑李克用的忠心了,何况李克用并不安分,虽然刘崇望和李克用私交甚好,但他大局上一直是以国家利益为重,当下说这些话也没有顾忌李克用是李晔的老丈人。
关于如何处置朱温的议题,李晔也很清楚自己这些宰相的态度。
新任首相孔纬在政治立场上趋于保守,孔纬、王抟、孙偓、崔胤、杜让能五人其实并没有消灭藩镇割据的执念,既然朝廷负担不了财政,为什么不把部分地区交给节度使管理?
他们要消灭的,只是不听话的贼藩,就总体思想而言,孔纬这一届新任政府继承了李泌、裴度、李吉甫、杜黄裳、郑余庆、李德裕、崔彦昭、王铎这些先朝宰相的战略思想。
他们没有全面消灭藩镇割据的渴望,对于朱温自然也就有宽容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