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纬在宫里和皇帝聊了很久,具体聊了没人知道,不过朱温在洛阳确实平安了,刘崇望还派了两百名金吾卫贴身保护朱温,孔纬临走的时候跟皇帝说:“是圣上给朱温活路的,但把朱温带到洛阳的人是臣,所以朱温对臣的感激之情会甚于圣上,请圣上务必设法收心。”
这些话真是肺腑之语了,孔纬希望朱温感恩的人是皇帝。
当天下午,朱温从太平会馆搬到了一座守卫森严的一进一出小院,宰相王抟给朱温送来了十几个美女,皇帝则给他改了个新名字,要求朱温以后在正式场合都要自称朱晃。
是夜,一群黄门内侍登门,强行带走了朱温的大女儿朱令雅,任凭朱温怎么哀嚎求情也无动于衷,领头宦官传达了旨意:“闻君有明珠,玉璧完美,青白无瑕,今日一见,果然不虚,郑女有风情,朕且置于匣中,为君暂管,三杯两盏澹酒之后,且看如何汴君处之。”
“寡人有疾,郑女有美貌,朕之所爱,当不令明珠蒙尘,紫微宫另有杂役匹夫粗汉若干,画师女官皮鞭镣铐爪牙无数,必不教天物暴殄,不以千里相称,使物之所哀,君且宽心。”
椒兰院里,朱令雅被李晔请了过来。
“啊,朱温的女儿真美貌!”
狗皇帝哈哈大笑,当时就挪不动脚了,顾不得旁边还有宫人,一把拽过朱令雅,抱在怀里就往内殿走,吓得朱令雅哭喊大叫,被狗皇帝一耳光甩在脸上,还威胁要杀了她全家。
被狗皇帝掳到紫微宫之后,朱令雅整整哭了一夜。
不过狗皇帝还没有正式享用,还不到时候,他有耐心等。
小院里,朱温正在房间里低声哭泣。
“大帅,东厂来人了。”皇甫麟入内禀告道。
朱温抹了一把泪,道:“是顾弘文带人来了吗?”
“不是顾弘文,是缉事秉笔丁士良。”
皇甫麟的笑容变得很不自然,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一旁的段凝也是满脸凝重,朱温很少看到段凝这样,能够让素来镇定的段凝变成这样,难道丁士良比顾弘文还要可怕?
朱温心底忽然泛起了无法抵御的寒意,莫名的恐惧几乎攫取了他的全部意志,他的身体晃了几晃,周身无力,差点站立不稳,段凝上前一步,把朱温挡在身后,道:“我去见罢。”
朱温伸手,缓慢却坚定地把段凝拉开,道:“不,还是我去。”
“等等!”
段凝伸手止住朱温,道:“内宫诸宦当中,十军容高克礼性情和善,极少在人前露面,有高力士之贤,东厂掌刑顾弘文最奸,不可冒犯,六军宪兵中尉丁士良最毒,擅用酷刑。”
“张泰、韩文约、田守敬、韩全诲、刘全礼、陈弘简等北衙老宦皆已失势,不可结交。“
“我之前结交的北衙中官,近乎全军覆没,全都被皇帝杖杀了,现在内宫没有人肯为我们说好话,所以大帅见到丁士良,一定要谨言慎行,他要大帅做甚么,大帅就乖乖照做。”
“另外,现在李振、敬翔、史太、朱友能他们,据说都是在东厂手里。”
“张存敬没有死,据说也到了洛阳,大帅或许能见到他。”
段凝没有被限制人身自由,因此打探到了这些消息。
朱温沉默了好久,下意识道:“李振在东厂……”
朱温陡然睁大双眼,失声道:“东厂!?你是说子振他们现在都在丁士良手里?”
段凝默默点头,流泪道:“张存敬没有背叛大帅,正是因为他单枪匹马去浙军大营联系韦昭度和崔安潜,然后孤身来洛阳跟朝廷斡旋谈判,大帅才有机会来到洛阳入朝面圣啊。”
朱温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段凝衣领,颤声道:“存敬也在东厂手里?”
段凝再次点头,只是祈祷消息是假的。
朱温的手在颤抖,终于慢慢松开。
“救我?用存敬的命换我朱温的命吗?”他的声音中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灰暗。
“存敬在哪里?”
朱温突然大喝一声,段凝下意识道:“他被东厂软禁在平南坊……”
“子振他们也在平南坊?”
朱温又问道,段凝再点头。
看到朱温痛苦的脸色,段凝闪身拦到朱温身前,喝道:“大帅想干什么?”
朱温径自朝外走去,道:“不干什么,去见丁士良。”
“不许去!我去!”
段凝拦在当路,几乎是在吼了。
“丁士良肯定是来找我的,你管不了的。”
“你疯了?!丁士良比虎狼长蛇还要歹毒三分!”
段凝死死拽住朱温的袖子,大吼道:“我先出去见他,看看来者何意!”
“万一皇帝是想抓人拷打泄愤,我也能替大帅受一程罪……”
朱温不说话,一把揪住段凝扔到一边,段凝一跃而起,一把从后面抱住朱温,皇甫麟也在旁边劝阻,段凝声嘶力竭道:“现在南衙鲁国公、韩国公、郑国公三位宰相保着大帅,皇帝短时间内不会杀你,但让丁士良把你抓去诏狱拷打一番泄愤却是可以的,唐律国法在上,现在咱们还不是战俘,皇帝也不能绕过三司把你下狱,你呆着不出去,等孔相国他们赶来,丁士良就拿你没招了,你要是出去了,虽然不会死,但皮肉之苦却少不了,大帅要听话啊!”
段凝的声音几乎变成了哭腔,道:“我跟大帅来洛阳,就是来为大帅出谋划策的,如果大帅不听我的话,那就把我杀了吧,等段凝死了,大帅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没人聒噪!”
朱温终于停步,问:“那我怎样才能救出李振他们?”
段凝急急道:“交换!用利益去交换!只要利益足够,什么东西都可以从朝廷换出来,只要李克用他们还活着,大帅就不会死,我已经在安排了,很快就会有结果!相信我!”
“王抟和刘崇望已经说了,明天就会召大帅面谈。”
朱温问道:“刘崇望深得皇帝信任,我能找他想办法救李振他们吗?”
段凝迟疑一下,道:“李振和敬翔身份特殊,是勋贵出身,听说南衙那边还有几个大人物点名要杀他们,而且南衙不是刘崇望一个人当家,新任首相孔纬的态度也很关键。”
“况且就算孔纬出面劝说圣人,圣人也未必会饶恕李振他们。”
朱温缓缓抬手,抓紧了自己胸口的衣裳,那里现在是阵阵撕裂般的痛,却不知痛从何来,他深吸一口气,道:“段凝,我能等,但是王彦章和葛从周等不了那么久,李克用的十五万精锐之师就在酸枣,葛从周只有六万人,他能抵挡多久?知不知道汴州城破的后果?”
“沙陀人会屠城,牛马牲畜粮食绢布女人一扫光,你不知道吗?!”
“段书记,丁士良催促,快去吧!”
皇甫麟匆匆入内,丁士良在外面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段凝根本拦不住朱温,任凭段凝如何使劲,朱温依旧拖着他不断向前,皇甫麟见势不妙,也冲了过来,死死抓住朱温,叫道:“不能去啊,那个丁士良肯定会用烙铁烧大帅啊!”
朱温忽然一声长笑,道:“我既然敢来洛阳,何惧炮烙之刑邪?”
“只要能救下葛从周他们和十万将士,朱温愿意赴险。”
他手上骤然涌出一道大力,把段凝和皇甫麟一把推了几个踉跄。
身影闪动,几步就出了院子,就此消失。
段凝怔了怔,勐地追了出去,叫道:“等等我,我也要去!”
皇甫麟跟着冲了出去,忽然看到转角站着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张帅!”
“哈哈,皇甫麟,你也来了?!”
丁士良皱眉道:“我又不会吃人,这么看着我干嘛?”
段凝赔笑道:“中尉风采非凡,着实让段凝为之失神啊。”
丁士良笑,摆手道:“走吧,圣人让我带你们去诏狱,去看看李振他们。”
听到前半句话,段凝心里一声咯噔,听到后半句,旋即又冷静下来,道:“请!”
诏狱在长安,洛阳这个只是临时监狱,在平南坊的一条古巷,把守森严,到处都是穿着黑衣的精壮厂卫,在丁士良的带领下,一行人顺利通过了层层检查,进入了监牢内部。
丁士良先把朱温带到了朱友能的牢房,这是朱温的亲侄子。
一行人刚刚靠近,朱温立刻就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而且已经不新鲜了。
朱温停了片刻,才轻轻推开门,向里面看去,朱友能倒在地上,满身是伤,一截小腿已经不知去向,他最后的动作是挣扎着爬向壁柜,在地板上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朱友能的眉心处烙了一块刺青,不过脸上却有心满意足的微笑。
朱温不悲不喜,走进牢房在朱友能身边蹲下。
丁士良道:“抱歉了朱大帅,贵侄的脾气真是暴躁,天天咒骂皇帝,我就拔了他的舌头,后面袭击狱卒,我就砍了他的小腿,五天前他就死了,圣人专门留下来的,让你见他最后一面。”
朱温哭了起来,以头抢地道:“二哥啊!朱温对不起你啊!”
朱温的二哥已经去世多年,临终把朱友能交给弟弟朱温,朱温也很在意这个侄子,历史上给朱友能封了亲王,却不想洛阳一役被刘崇望设计生擒,最后惨遭丁士良折磨至死。
“看也看了,哭也哭了,走吧。”
丁士良挥挥手,几名厂卫把朱温抓了起来。
一行人继续往里面走,来到了一间有两名狱卒站岗的大牢房,里面摆着三盏烛火,昏暗的火光下,可以看到牢房中间有一个十字架,上面挂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正是敬翔。
他此刻全身无力,双臂软软垂在身侧,六根长钉分别钉在他的双肩和手腕脚踝,如果不是被铁链捆在十字架上,他连站都站不起来,整个人披头散发的,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到处都是鞭痕,胸膛上是烙铁留下的恐怖疤痕,流动的红血和干涸的黑血混在一起。
也许是心有灵犀,披头散发的敬翔忽然抬起了头,他终于看到了朱温。
不过他的眼神满是茫然,迟疑片刻,方道:“大帅?”
朱温擦去眼泪,凝神聚气朝敬翔看去。
然而一望之下,朱温却如坠冰窟,连心肺似乎都被冻结。
敬翔的面目支离破碎,虽然眸子依旧有神,但却像被撕毁的布,再也不能修复,而且他给朱温的感觉,就像是缺失了什么,如同一幅原本鲜艳活泼的画,被时光褪去了颜色。
相比之下,六根铁钉带来的伤害,反而不算什么了。
“大帅,你怎么来了?快走,快走啊!”
敬翔像是恢复了少许记忆,神色开始露出焦急。
朱温颤声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们……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敬翔努力回想,迟疑道:“好像是迷魂汤?”
就在这时,旁边突然响起了一个阴柔冰冷的声音:“汴帅果然神勇无双,不愧是得到圣人赞许的当世枭雄,这份胆量气度,在下十分佩服,敬大夫很想你啊,没有哪天不念白。”
“每当听说大帅打了败仗,他就在牢房里嚎哭,真是闻者落泪啊。”
朱温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个胖子,身材超乎常人的肥壮,起码有两个敬翔那么重,面白无须,气息冰冷阴湿,如同一条毒蛇,不动的时候很难让人注意到它,但绝对致命。
褚熊双眼微眯,道:“大帅起兵之际,有没有想过后果?大帅偷袭荥阳之际,有没有想过敬翔他们?敬大夫这副模样,是拜你所赐啊,庞师古和牛存节他们也都是拜你所赐啊。”
“好在大帅及时回头,不然就只能看到敬翔的尸体了,就像朱友能他们一样。”
朱温望着褚熊,眼中光芒消退,代之以殷红血色,他一声凄厉长笑,道:“你说的没错,是我朱温鬼迷心窍,是我朱温人心不足蛇吞象,是我朱温不识天数,畜牲朱温该死啊……”
朱温跪在地上,哽咽着,嘶吼着,痛苦着,发泄着。
丁士良拍手道:“来人啊,带大帅进去。”
几名厂卫把朱温从地上拉了起来,强行带到敬翔面前。
此时此刻,朱温望向的,却是敬翔的眼睛。
他的眼睛依旧清澈,坚定且平和,有着毫不掩饰的炽热与爱恋。
就像刚刚认识朱温的时候一样,就像两人肩并肩坐在汴州城头看夕阳的那年春天。
“你为什么啊?你明明不喜欢武职的啊,你明明不喜欢打仗的啊,我没有让你亲自去交割俘虏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啊,你就丝毫不管自己的死活吗?!”这一刻,朱温泪如雨下。
“我、我也喜欢……可是只能我去啊……”
“这样也挺好的,李振不悔做朱温的信徒,我也不悔做你的信徒。”
“相信我,我会把你救出去。”朱温擦了一把眼泪,轻声道。
看着这感人的一幕,丁士良也是一阵感慨,在朱温身后来回踱步,笑盈盈道:“大帅本来就是反贼出身,朝廷已经习惯了,只要你对朝廷有用,只要制得住你,现在杀你作甚?”
“但敬翔不一样,身为勋贵子弟却叛国叛君叛唐,这样的人罪无可赦,谁都救不了他,就是敬晖复生也不行!大唐虽大,再无义阳氏容身之处!就算你救了敬翔也没用,他的神志已经被我毁了一半,他会慢慢忘记你,忘记过去,忘记所有,他的记忆早晚会全部消失。”
原来敬翔偶然之间已经被褚熊给失忆了,过去好多事情都记不起了。
朱温拿出提前准备的饭菜,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喂给敬翔,然后撕下残破的上衣,把敬翔身上最明显还在流血的伤口包好,然后才望向褚熊,呵呵道:“是吗?那我们走着瞧。”
“大帅,你……”
不等敬翔说完,朱温即道:“我会把你和李振活着救出去,只要宣武百万军民能够不受李克用的屠刀,只要你们都能活着,我愿意投降,从现在起,再不会有人能把我们分开。”
“在同州我能降,在汴州我也能降。”
丁士良拍手感慨道:“上下情深,令人动容啊,那就放开敬大夫吧。”
厂卫随即解开敬翔身上的锁链铁钉,朱温一句话没说,抱着敬翔缓缓走出牢房。
月明星稀,璀璨星光划开了最深沉的黑暗。
敬翔躺在朱温怀里,望着漫天繁星,艰难笑道:“洛阳的夜晚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