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飘飘洒洒倾盆而下,顺着风打在窗纱上,留下连串的水渍。屋内蜡烛也随风摇曳忽明忽暗,映在墙上更像蜿蜒舞动的蛇,嘶哑着想要破墙而出。
流韵听着漫天雨声不知不觉中竟生出了几丝困倦,眼帘微闭,半梦半醒。
不知为何,平日里还算爽朗的身子今日竟有些不适,不时还有些心颤,扰动得人心神不宁的。流韵心想,许是这雨声不停的缘故。
倏忽,耳畔传来门开的声音,流韵抬眼看去,是个容貌清秀,裹着红衣的小丫鬟,是班主底下跑腿的小燕。
醉生楼是如今江都最热闹的戏曲班子。同别的班子不一样,它院里的戏子乐伎大多为女子,这份不一样的柔情也为它添了几分人气。
“流韵姑娘,今夜有客人点您出台子,班主让您早点梳洗。”小燕神色惴惴,不安地低头道。
醉生楼的流韵姑娘琴艺双绝,想点她去弹曲的人家更是能排满整个江都,但如今谁不知道流韵与淮安侯府的小世子情意相通,如胶似漆。小世子连礼金都给备好抬到醉生楼,只待过几日小世子从京城回来算个好日子就十里红妆迎流韵姑娘进门了。可谁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那贺知府点谁不行非要让流韵姑娘去出台子奏曲。
小燕想到这,心中不由有些心疼流韵,好不容易遇上良人能脱离戏院,却又被横横断了。
她悄悄抬起眼看去,发现平日里温温柔柔的流韵眉头微蹙,斜身往软塌上一躺,纤白的玉指轻轻搭在书卷本上。
“我已是许了人家的,又怎能还去出台子?”流韵有些疑惑地看向小燕,向来温柔的双眼微微一弯,更显风情,“小燕子怕不是寻错人了。”
小燕被这一笑晃了心神,面上飞了两片红晕,诺诺地开口:“这是班主亲口嘱咐的,小的也不清楚。”
流韵知晓这些跑腿的小丫鬟也不会知道什么内情,只随手把诗词本子翻过一页,微微一勾唇,笑着道:“那就只能麻烦小燕子去请班主来我屋子一趟了。”
“你也明白的,这等关口我也不想惹出什么事端来。”流韵盈盈地向小燕看去。
小燕在门前微低着身,心中有些为难,若真捎这消息回去定会挨班主一顿收拾。流韵见小燕面露难色,也不急着催她,只自顾自地看自己的书。
小燕见流韵真不理她,也知晓她的意思,俯俯身正准备告退。却在这时,她听到了门外走廊传来的珠翠声,她心中一凛,是班主来了。
流韵也听到了声响,她翘起眼帘看向那轻轻搭上的花梨门,面上还是那副柔情笑意,多情的桃花眼微微上扬,只眼神中暗露出些冷意。
下一瞬,随着门开便传来徐英娘那掐出来的娇媚声:“哎呀,我在那边等了半天也不见这小燕子,只好自己来看看了!”
小燕顿时收声,颤颤地同她告错。徐英娘斜眼瞟了她一眼,便抬手打发她出去了。
流韵见徐英娘进来,自然也不能再坐着。她随手把诗词本子往榻上一丢,便撑起身子,不紧不慢地下榻,想要行礼。
徐英娘见她动作,直直走过去同她一起坐在那方小榻上。紫檀木做得小榻精细非常,是小世子特地为流韵打得。平日里她一个人在上面待着倒也合身,但徐英娘那发福的身子一贴过来便有些挤了。
流韵微微立起身子,鼻间传来了一股刺鼻的脂粉味,她神色未变,双手轻轻搭上徐英娘的肩膀,撒娇似地扑进她怀里:“班主到底还是疼我的。”
徐英娘抚着她的背,笑着道:“我不疼你疼谁啊?”
流韵听着话,立刻抬起头,目光盈盈地看着徐英娘的眼睛道:“班主既疼我,那这回又怎的让我去出台子!”
“那淮安侯府送来的礼金还堆在花厅里呢,妈妈这般又叫我去出台子,若是惹恼了小侯爷那可怎么办啊?”
流韵小手化拳,轻轻敲着徐英娘的后背肩膀,面上的小嘴也微微嘟起来:“若真让我去出这劳子台子,我倒不如直接从这楼上跳下去呢!”
徐英娘听了这话,也不再笑了,只叹了口气:“我唱了这么多年戏,又怎么会不知道你的意思呢?”
“你可知道,这次要点你的人是谁?”
流韵摇头,头上的步摇也跟着响起叮铃声。
徐英娘拉过流韵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一脸苦笑地说:“是贺秦。”
流韵神色未变,只是那双诱人妩媚的桃花眼上睫毛的微微颤动,道出原主心中的不平静。
江都贺氏盘踞江南数十年,历经数朝,树大根深,在江南堪称一手遮天。而这届家主贺秦更是临江都巡抚之位。
一个偶然南下的淮安侯小世子,一个盘踞江都多年的贺氏家主,徐英娘自然是选了后者。
“妈妈原想着他只是差个唱曲弹琴的,就让锦娘她们几个过去。”徐英娘此时脸上也闪过几丝惊慌,“谁知那管事的直接把领人过去的小厮打了一顿让人丢到城外,那几个见了血的姑娘也惊了魂现在还在屋里躺着呢!”
“若是其他人,我早就给你拒了,可这贺秦……”徐英娘抚了抚流韵的背,直起身子从开襟处掏出了手帕,抹了抹眼角。
“这醉生楼可是妈妈一辈子的心血啊。”
流韵一个人坐在屋内,她抬眼向屋外看去,窗外烟霏云敛,天色黯淡,似是空中被仙人泼了滩刚刚研磨好的墨水,不见霞云天光。
她听到了屋内的动静,知道是服侍的小丫头们来了。她便同皮影戏上的偶子般,由她们打理。她穿上被她丢到柜子底端的百碟穿花裙,又任人往眉间点上艳红的花钿。
流韵拢了拢不小心掉在耳旁的碎发,看着镜中美人那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两弯黛青柳叶眉,垂眉顾盼间似有波波春水,惹人垂怜。
这等美貌,的确配的上“祸水”一词。
旁边的小丫鬟给她挽起秀发,插上发簪,一身便理好了。小燕上来想扶她起来,却不料手上的动作急切了些,右手摆动间衣袖间的薄纱不小心触碰到榻上的小几子,上面摆着的花白茶瓷杯被绊倒下去,落在地上碎了一地,溅起的碎瓷片还轻轻划上了她露出的手腕,索性不深只浅浅留下条红痕。
小燕吓到,顿时跪地。流韵的动作也一滞,她看着满地的狼狈,突然笑了,笑的热烈动人,勾人的桃花眼微微弯起来,嘴角轻轻上扬。
她想她的命果然同当年那个算命的老头子说的一样,是个天煞灾星。
事事不顺,既克父兄,更克自己。
屋外原本似瓢泼的大雨渐渐停歇,只有些许雨水沿着屋檐落到青石板路上,发出些声响。
小燕引着流韵向楼里小门走去,因恐外边大雨的缘故还抱着把画着玉兰花样的月白色油纸伞。走廊并不长,几步路的功夫便到了小门,小燕低头快步上前,打起那帘子让流韵出去。
屋外停着乘精巧的小轿子,红缎作帏,辅以垂缨。流韵上了轿子,旁边立着的两个轿夫起手一抬,摇摇晃晃便向贺府去了。
流韵在昏暗的轿内闭眼听去,只听的到轿夫们踏步喘气的声音。流韵拨动着手上的珠链,南海来的珠子亮白盈透,紧紧得穿成了一串,更衬得流韵肌肤雪白。
这串珠子是小世子第一次见她时带的,说是先皇得胜后赐给群臣的他国贡品。她初一见到时便极为喜爱,小世子就直接拿下来送她了。
念到此,流韵突然想起那少年策马扬鞭,肆意潇洒的笑容,手中拨珠的动作一顿。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只可惜今夜这一趟,定是辜负了那小世子的一片心意了。
轿夫依然在沉默地走着,抬脚行走间溅起几朵水花。今夜清亮的月光也照着那乘一摇一摆的小轿子。
行走了大约半个时辰,轿子渐渐停下来了。流韵也睁开眼,掀起小帘子向外看去,层楼累榭,朱墙翠瓦,丹楹刻桷,是东城的官舍。
流韵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自己掀起帘子下去。流韵抬起脚步,却是踩到些落花上,花应是白日里那阵暴雨打落的,颜色还未曾暗淡,另带着细碎的香气。流韵抬脚轻轻站上去,更是风流。
此时一阵迅猛地马蹄声响起,接连而至犹如疾风骤雨让人避让不及。流韵转头看去,是不远处一玄衣青年驾马而来。镶了铁底的马蹄高高扬起又落到青石板路上,才发出急促脆响。
眼见那身影愈来愈近,流韵掀起裙子往门阶上走去,恐被误伤。此等骄纵少年,必是哪位高官富贾家的公子,对于他们来说踩人伤人也不过是小事一件。
流韵看着打马而过的少年,因他速度极快只能依稀看见他俊秀的眉眼,绣着暗纹的玄衣,以及仰天飞起的发丝。余下的,便是那响彻满天的马蹄声。
她扬起嘴角,不再去想那少年郎,只扭头向台阶上看去,看到的是扇涂着朱漆的一人多高的门,旁边站着个三四十岁的婆子,她穿着件绸缎作的深青色褙子,脸上挂着笑地看着流韵。
“这便是流韵姑娘了。”青衣婆子笑着迎上来道,“姑娘真真像是天上仙女下凡来的。”
流韵掀唇一笑,弯腰向那婆子行了个礼:“今夜便辛苦婆婆了。”
那婆子见她如此,连笑着对她说:“姑娘随我来吧。”转身让人开了小门。
流韵踏着碎花过了门阶,随那婆子入了院子,只脚底还残留着几片花瓣。
入了门后,便是弯曲来回的走廊.其间多种了许花木,或疏落,或密集地穿插在园中,疏疏密密互为映衬。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棵足七八人高的木槿树,它虽最高,却独特地伫立在院内最西边,独木成林,郁郁葱葱,因是花期,上面苍苍荣荣开满了粉紫色的花。想刚才院外的碎花,便是它落下的。
木槿花不但开的盛烈,它的香气也盈的满园子都是。流韵只不过在其间走过,便被那香气萦绕了一身,连绣着百蝶穿花式样的裙摆都染上了。
流韵轻轻吸了一口,是沁人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