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今半个世纪以前,月之国社会一部分的和人武士之间,曾流传着这样的说法。
“棍术乃是一切武术之父。”
这种说法有着它自己的一套理论,木棍自身虽朴素,应用技巧却千变万化。与枪术、剑术乃至于其它许多技艺皆有共通之处。因而对棍术推崇至极一部分武士在统合意见综合了彼此的经验又从古书上取材之后,便在众多的剑术和枪术当中崛起,创造了一门以棍术为尊的流派。
流派创始者们心高气傲地将自己称作“归一流”,意为千变万化不离其本宗,认定自己所学技艺乃是一切之本源。
而他们也确实十分能打。
当年在和人武士之间举办的各种比武大会上,归一流的几位宗师和门下弟子取得傲人成绩是常有的事情。尽管经常有剑术家或者枪术家咒骂他们是钻了规则的漏子用枪术的技法打剑术比赛用剑术的技法打枪术比赛。但这些手下败将的言论也往往被归一流弟子嘲讽是不知变通的愚昧之徒嘴硬不肯认输。
若你生在那个年代,见过归一流的神话,你多半会和当年的许多人一样,听信他们的理论,认为这确实是一种完美的技艺,千变万化,什么都可以模拟。
在50年前的比武场上,它是常胜将军。胜利推动着归一流的名声,而他们也因此一度崛起,桃李满天下。
当年就连遥远北方的青知镇也都有归一流的道场,出门之时手持木棍的武士也一度成为了武艺高强的代名词,以至于其它人大多对他们敬而远之,畏惧十分。
但火起来快的东西也往往不长久,归一流数年积攒起来的名声仅仅因为一件事情就在几个月的时间内土崩瓦解。
有道是树大招风,人多势众又自恃武力高强的归一流弟子平日在各种地方也没少和其它道场的人起冲突,而大部分时候他们也确实能够凭借名声和技艺打败对手。
直到他们遇上了自己所不擅长应对的敌人。
也就是道场以外,比武场以外的,拿着真刀真枪的敌人。
一个人,打败了6个手持木棍的归一流弟子。
而这个人甚至不是民间当年风传的隐世不出的剑圣,他只不过是一个醉汉,一个落魄武士,因在酒店家漂亮女儿面前争风吃醋和归一流的弟子起了矛盾,借着酒劲拔出了身上唯一值钱的那把锋利的刀。
万法归一,棍术乃一切之宗源是的,从使用的技法来说,木棍确凿无疑可以模拟剑术与枪术。
但它终究只是一种练习用的兵器,哪怕模拟的技巧再像。
它终归也不是刀剑。
锐器从来就不需要考虑如何以独特的技巧造成最大程度的打击,那是钝器干的活。
锐器只需要打磨锋利,然后将锋利的那一面对着你的对手缺乏甲胄防御的身体即可。
只需要碰到表皮,轻轻一划拉,切开的伤口就足以令你的对手感受到莫大的疼痛,以及鲜血流失的恐惧。
在同样使用练习用的竹木武器进行的比武大会上无往不利的归一流棍术,遇到了正儿八经的开锋锐器,这6名血气方刚的弟子忽然发现自己手中的武器是如此地无力。
他们是抢攻成功了的。
武士喝醉了酒连招架用的起手式都没能摆出来,而他们有着人数的优势。
但是面对喝酒喝高了青筋暴起的流浪武士,归一流弟子那些点到为止,在比武大会上可以得分取胜的打击技巧无法将他击倒在地,甚至难以阻止他的靠近。
习惯了击打得分,他们甚至不知道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保证击倒对方。
而这醉醺醺连站都站不稳,丝毫没有章法只是凭借本能胡乱挥舞着那一柄锋利腰刀的武士,只要被他碰到,基本上就是多一道狭长的开创性伤口。
被切开的伤口血流如注,自己温热粘稠的鲜血顺着手臂流淌到手掌上使得他们手里的木棍打滑。疼痛带来的刺激使得他们慌不择路,失去了原本的傲气。
好几个人惨叫着试图求饶,但醉醺醺气血上涌的流浪武士哪里管得这些,逮着个人就是一刀捅过来。
这一场冲突最终虽然以官府派出弓手射箭击杀发狂的流浪武士作为完结,事态没有进一步地扩大,但却也使得归一流的名望一落千丈。
“千年和平的武士们所学的技艺,那些比武场上取胜连连的技巧到底是否还是原本在战阵上克敌制胜的技艺?”当年也曾兴起一波类似的讨论,但最终仍旧还是因为缺乏真正的战场威胁,埋没于历史长河之中。
时间抹平了一切,五十年过去之后,这件事情已经只有极少的人记得。
弥次郎就是其中之一。
小少爷现在脸色苍白,呼吸也逐渐乱了起来。
当亨利和米拉在之前结伴旅途的比武之中,当着他们的面总结批评和人的木刀比武时,他就想起了曾在自家藏书上看过但也只当做历史的一环,没有作太多注意的归一流覆灭记这一事件。
不服气是有的。
毕竟再怎么说,他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学习了多年并且小有成就的技术被人几乎全盘否定了,比起反思更多会倾向于抵触是人之常情。
但这也就使得当下的这一幕变得无比讽刺。
一个人。
站在对面的只有一个人。
他甚至不是武士,只不过是一介流寇。
手里拿着的也不是武士才配得上的腰刀,而是长度和做工都远在弥次郎手里的名刀之下的一把短短的又做工粗劣的随身短刀。
但他毫发无损而小少爷却挂了彩。
弥次郎的左手小臂有一道狭长的伤口,染红了身上华贵的白底锦鲤纹羽织,在剧烈的呼吸和因受伤和实战的紧张感而有力泵动着的心脏作用下不停地往外冒着血。
恐惧感笼罩了弥次郎的内心。
他不断地用武士守则来激励自己,努力控制自己不去看向小臂的伤口专注于面前那个敌人。但又始终无法忘掉受伤的那一刻如同火烧一样尖刺的疼痛和冰冷的刀刃触感。
“没什么难度,我便是为此而生的。”哪怕在之前与山贼的冲突之中他没有上到前线去参加战斗,弥次郎也一直认为自己是可以表现得和自家的那些成年武士们相差无几的。
但战场的情况是复杂的,对付山贼的那一次战斗武士们也都是穿着全身的铠甲并且还有马匹,在装备上占据了极大的优势。
可他眼下孤身一人,对面是三十岁左右正值壮年的流寇,体格和体能在他之上,虽说武器不如他,但却通过其它方面弥补了。
越是拖下去,对自己越是不利。
他已经可以感受到自己左手因为流血过多而开始出现僵硬颤抖的迹象,从握持刀柄的大拇指总是感觉难以握实难以发力看来,多半不只是皮外伤,皮下的肌腱也是被划伤了。
这真的本该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只是独自出来散散心的弥次郎在路上遇到了这个一看就不是好人的家伙在骚扰女性,而他本着武士的精神仗义相助。
当那平民的女性转身就跑丝毫没有打算找人帮他这个一脸稚嫩的少年时,他没有多想什么。
甚至于当对面的中年流寇拔出了短刀的时候,他也仍旧是自信的,甚至于认为这是一个留下名声,证明自己武力的好机会。
后悔的事情有很多,或许自己出门之前告诉一下同伴的话一切就会有所不同。当鲜血涌出感受着疼痛和自己生命的流失,许多的悔恨纠结在心头。他想起了自己曾经不当一回事的关于归一流的记载,又想起了内心无比抵触的亨利和米拉的批评。
必须前进,必须打破困局,必须反击打倒对方,从绝境中取胜。
在面临巨大压力时人的思维速度会变得飞快,他从过往记忆阅读过的书本上面挑出那些神往无比的武士们逆流而上打破困境的案例,一遍又一遍地鼓励着自己。
可脚却始终迈不动。
“父亲、母亲......”脱口而出的话语失去了往日的傲气,在这一刻他失去了那副好斗又强硬的外表,变回去了尚未长大的小少爷。
无意识说出之后他才意识到了这一切,动摇的内心加上负伤的手臂,中位姿态警戒指向对手的刀整个都开始握不稳与身体一并颤抖晃动了起来,而对面那五大三粗的流寇看见这幅德行放声大笑了起来:
“怂了吗,害怕了吗!哭着喊爹妈的名字了,哈哈哈哈哈!嚣张劲头哪去了!”
仅仅只是年纪比他大并且见过血,这毫无训练的粗野流寇,就在初回的交锋之中因经验缺失而有所犹豫的小少爷挂了彩。
实战中拼的是谁更狠。
他的经验更多是使用木刀进行的比武,因而当他习惯性以自己惯用的技巧打算击倒对方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手里的是开锋的真剑。
弥次郎犹豫了,他认为对方只不过是调戏人而已罪不当死。他做了有经验的剑客绝对不该做的事情在白刃战的时候心有迷茫,并且在招式用出去之后却还临时变卦,担心自己下手过重。
犹豫不决促使他未能发挥出自己原本应有的技术,因此明明是抢攻的,却因为自己试图点到为止而没有命中。
下一秒对方就冲了过来,久经训练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弥次郎立刻反应了过来格挡,但是锋利的锐器和圆滚滚的木刀不同,他挡住了对方的刀刃,却因为手臂不小心碰触到了已经被架住的流寇的短刀,就被割出来一道伤口。
在木刀的对决当中这是常有的事情,他甚至已经习惯了手臂被对手的木刀轻碰的感觉反正只要不是击打命中,按照规则就并不算对手得分。
但锐器终究是不同的。
亨利和米拉所说的话,当初归一流弟子的遭遇,从未如此明晰深刻地烙进他的记忆。
自己要死在这里了吗。
失血过多而开始颤抖的左手已经难以发力,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的身体也全然无法发挥出他惯用的技巧。对方在嘲笑,但是弥次郎就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他的高傲全部不见踪影,心中剩下的就只有恐惧和后悔。
他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反思自己的错误,钻牛角尖,思考着倘若自己哪一步有所变化的话兴许不至于落得这种下场。
他开始反思那明明不可能改变的过去的举措,开始设想那些不可能实现的“如果”,而不是专注于突破眼前的困境。
他慌了。
他绝望了。
他害怕了。
不论表面上再如何嚣张,不论挥舞木刀多少次,弥次郎始终都只是一个在温暖的环境和父母亲的关爱之中长大的。
有些被宠爱过头的男孩。
他犯了武者的大忌,在战斗之中没有能够做到心无旁骛,而是钻牛角尖开始自责,进而失去了前进的自信。
他觉得自己赢不了了,又对战斗失败的下场死亡有了清楚的认知,因此开始变得犹豫不决。
再多的内心自我鼓励,脚也还是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流寇眯起了眼,目光锐利。他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知道这个武士小少爷已经输了,他也开始盘算要不要留手,只是把对方身上值钱的扒下来就走,毕竟杀了一个看起来很有钱的武士对他自己来说也没有太多好处。
“咦,那不是弥次郎少爷吗?”“你在干什么。”
突然响起的女人的声音,第一个是措辞严谨的月之国语言,一听就是富贵人家出身,紧接着的却是发音不甚标准,用词也稍显粗鲁的另一个人。
白发的女孩和博士小姐从对峙着的二人身后的小巷走了出来,紧接着是樱和璐璐。
出来逛街买东西的四人迷路了,自信满满的博士小姐认为自己对城镇规划也有所了解因此充当了导游的职责,但是她终归是星咏博士而非国土博士,因此只是越绕越晕。
在彻底迷了路之后本着“朝着一个方向走的话肯定能找到出路”的想法开始走的四位女性,最终就莫名其妙地撞上了这样的一幕。
“啧,认识的人吗。”流寇咂了咂舌,然后抬起了脚跟。
“我”头脑混乱的小少爷听到动静回过头,却说不出话来,而眼尖的洛安少女在一瞬之间捕捉到了他左手撕裂的宽大羽织袖子底部染红的颜色和正在滴落到泥土地上的鲜血。
弥次郎的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呼吸紊乱身体颤抖。
金属反射着阳光,血腥味和因为战斗的燥热而冒出的汗臭味混搅在一起。
这是米拉熟悉的味道。
她反应了过来。
“接好”在一瞬之间,洛安少女把手里买下来的小吃和清酒丢给了旁边的绫,紧接着如闪电般冲出的同时,一摘遮拦视线的斗笠就朝着流寇这边丢了过来。
“啧,女人?”中年人的冲向弥次郎打算抢攻的步伐因为迎面甩来的斗笠而下意识地止住,他抬起手挡住了没有能够造成多少伤害的斗笠,但米拉本就不打算依靠轻飘飘的斗笠造成真正意义上的杀伤。
流寇和弥次郎之间的距离,相比起洛安少女和二人之间的距离更近。
她靠近需要时间,而对方能够更快地攻击到弥次郎。
所以米拉果断地丢出了斗笠。
让他停下步伐,不拉近和弥次郎之间的距离争取时间。
又让他下意识地抬起手遮挡住自己的视野看不到发生了什么。
她所需要的只是几秒钟的时间。
当流寇缓慢地放下了挡在自己脸前的双手,正打算泄愤又显示自己蛮力地踩坏碾碎地上的斗笠时
女孩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
她在这短短的几秒内压低了身形,果断而又迅猛地以大步冲刺拉近距离,直接就冲到了弥次郎和流寇的中间。
“这他妈”匆忙反应过来的流寇还没来得及把持刀手放低,单手刀出鞘的一瞬间配重球就直接由下而上地磕在了他的下巴上,他失去了平衡面朝天地倒了下去,但仍旧没有失去意识。
“喝!”米拉紧接着在挥舞的过程之中偏转手腕,用厚重的刀背在他的前额上面追加了一击。
“咚!”对方立刻翻起了白眼,但追求速度的女孩知晓自己的攻击未能完全让他丧失战斗力,因此在他倒地的一瞬间又对着流寇的腹部重重踢了一下。
“呃啊”吃痛而下意识蜷缩起来的中年流寇松开了右手握着的短刀,而洛安少女在保持着刀尖对着他的同时转移了位置并且看都不看地就用脚尖把短刀给踢走,踢到对方无法碰触到的位置。
刹那间的交锋,她已经完成了击倒和缴械这两件事,并且还留了手没有让这个人在和平的城镇之中血溅当场,避免被官府问罪。
“呃”其它四人都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呜啊”疼痛不已头昏目眩的流寇不知道该捂自己独自还是捂脑门的蜷缩起来哼哼叫着。
“樱和绫检查一下弥次郎的伤势,璐璐,把酒和小吃的包装绳解开然后拿过来。”依然保持冷静的米拉语速飞快地开口提醒,而绫和樱还有璐璐这才反应了过来。
两人快速地靠近愣在原地的小少爷,而夷人少女则是解开了包装绳任由那些东西散落原地就走了过来。但在博士小姐打算检查他伤口的时候却发现怎么也掰不动弥次郎虽然颤抖却紧紧握住腰刀的手。
他的肌肉都是僵硬的。
“这,你放下刀啊!”上来帮手的花魁有些不悦地开口这样说着,但是小少爷却像失了魂一样怎么喊都反应不过来。
“用膝盖压着他的腰”仍旧保持着警惕用刀指着流寇的米拉指挥着璐璐把对方彻底禁锢住,娇小的夷人女孩略微有些吃力地把流寇翻了过来让他面朝下对着泥土,紧接着用膝盖压在了他的腰部利用体重不让他翻身反抗。
之后像是捆绑猎物一样反绑双手的手腕和双脚的脚踝,并且将手脚系在了一起。
“接下来?”被彻底禁锢住的流寇终于失去了威胁,璐璐转头看向米拉,而其余二人终于把弥次郎的手指掰开卸下了刀,开始给他处理起伤口来。
小少爷在放松的一瞬间直接整个人就软倒了下去,而确认没有了威胁的洛安少女这才把随身的单手刀收了回去并且捡起了斗笠,但就在她拍了拍上面的灰打算戴回去的时候,另一侧却又出现了动静。
“......”
短短时间的眼神交锋,双方就很明显都判断清楚了局势。
新出现的七八个人都是男性,年龄有大有小,但打扮都不像什么好人。
而他们在看到了地上躺着的中年流寇之后,眼神就变得有敌意了起来。
“啧”米拉转过了头。
“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