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不论是在里加尔还是在新月洲,关于各种神兵利器的传说从未曾断绝过。
百折不挠通体银白的神枪;吹毛短发的圣剑;能予以握持之人特殊力量与勇气的战锤。
人们向往着这样的武器因而纷纷传颂它们,故事里的英雄豪杰总是会有一把相称的武器,它们有时就连获取的过程都堪称波澜壮阔,以至于你甚至分不清楚是武器成就了英雄还是英雄成就了武器。
但若从经验丰富的里加尔冒险者角度出发,那些传说的真实性大部分其实不算特别高。
在老练的佣兵眼里,武器在实战中永远都是消耗品。
不论再怎么小心谨慎,一经交战磨损与缺口便不可避免。木制的握柄会在天气作用下发胀或者缩小,原本与剑茎紧密结合的凹槽时间长了会扩大导致松动晃荡影响手感。
没钱的佣兵往往是坏了但没完全坏的剑也继续使用,保养良好的二手武器也十分吃香,但它们仍旧也只是“好用的工具”而并非视若生命般珍宝剑在人在的那种东西。
剑是用来为你自己保命的,即便牺牲了它,只要你活下来,战场上就有的是武器给你捡。
即便它们性能不佳,拿去回收贩卖也可以为你回笼资金订制或是修复自己的武器。
而那些真正被尊为一国之宝,以黄金制成柄头镶嵌宝钻,再由匠人细心以5束银丝编织成好看花纹卷柄,供奉在王室座椅上的宝剑们往往未尝金铁交加之滋味。
它们华贵却柔软的黄金护手以及上面精心凋刻的花纹与镶嵌的宝石会在与对手武器碰撞的一瞬间变形并且爆飞开来——供世人赏悦的,凡夫俗子们也可以一眼便讶异于其精湛的制作工艺和摆明了不菲价位的王公贵族们的佩剑——
说白了和真正的神兵利器是不沾边的。
它们更像是一种地位象征性的东西,一种摆设,一种炫耀。
实战的刀剑注定会有更加朴素却又优美的外观。
朴素,是因为每一分一毫的尺寸与重量都必须——如同字面意义上地——花在刀刃上。
一柄合格的剑,必须严格控制重量、长度与重心。达到在材料强度、杀伤力和使用手感、长时间使用的疲劳程度等各方面的总体平衡。
里加尔佣兵中专职狩猎魔兽之人可以使用硕大无朋的巨剑,这些剑动辄等身或者超过身高,有些还厚度惊人。因为对付体格庞大而又头脑简单的生物他们需要足够的停止力。可在对人战斗尤其是高手过招之时,细节往往会决定成败。
一柄自重过大的剑会让你迅速消耗体力,而一柄重心过于靠前的剑则在挥砍过后很难回拉防御。
人类没有皮糙肉厚的魔兽那样强大的体表防御能力,轻盈而锋利的剑也足够造成致命伤。
因此重量与重心以及长度之类微小的差距往往会造成生死之别。
剑也好,其他武器也罢,它们都是一种工具,一种染血的工具。
而拿着不好用的工具的人会无法完成他们必须完成的工作——也即是自保或者杀死对手,这两者常常是同义词。
工匠行业会有一定的规范和评判标准正是因为有无数前人流血牺牲总结的经验作为参考,而这一点又可以引申至第二项——优美。
经常接触刀剑的人,即便是没什么文化不识字的佣兵,也能一眼便看出一柄剑的好坏。
因为那些成熟而致命的经典设计本身就具有独特的美感,那是一种历经千锤百炼诞生出来的杀人工具最优解在视觉层面上呈现出来的美丽。
是无数前辈历经了百花齐放奇思妙想的各家设计之后又在优胜劣汰的残酷战争之中逐渐舍去了多余的衣物,如同只着薄纱的舞女在背光月色下撩起长裙的一般让人心神荡漾的朦胧又道不清的美。
从诞生之初的百家争鸣,到逐渐在血与火的洗礼之中淘汰掉那些落后的过时的设计最终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行业规范。
当如今的里加尔人、新月洲人观赏一柄和人的打刀太刀、或是一柄里加尔长剑时。
他们所看到的是一个个体,但这个个体的背后却是几百年上千年战火当中无数设计师锻造师剑士与将军们的智慧结晶。
是人类这一种族,思索着如何最高效地屠杀同类的知识传承具现化。
不论冠以圣剑名讳还是妖刀称呼,它们都是凶器。是充满了妖异色彩,为人所歌颂却也为人所惧怕的存在。
精灵族有许多传世的神器;矮人制作的武器与护甲在人类社会当中享有很高的声誉。
更先进的种族制作的武器从青铜时代起就一直让人类战士们垂涎欲滴,早年间五族来往频繁之时许多人都以佩带矮人制作的武器为荣——这一点如今在部分地区也仍不少见。
可人类当中。
却也确实存在有许多让顽固的大胡子匠人们气得捶胸顿足,不论如何尝试却也难以复现,完全无法想象为何会诞生自这样一个平均水平更低的种族的一代神兵。
矮人们是执着的匠人,他们是将数据研磨到极致的存在。一个矮人工匠会花费人类铁匠四五代人的时间钻研一种金属的合适处理温度,并且想方设法以各种手段控制。而不是“像人类那样只凭运气和肉眼”。
但神兵利器的诞生光是数据或许是不足的。
数据可以诞生出一代名品,可以诞生出品质稳定有口皆碑的精品。
但一柄稀世神兵的产出却可能需要所有天时地利人和等条件都集齐,在一种玄之又玄的,钢铁与灵魂的碰撞之间产生。
——而那正是眼下于扶桑将要发生的事情。
步入二月的迷雾之国升温所带来的水汽弥漫于山间田野,清晨之时远方的海面上升起的太阳耀眼的光辉反射其中。而早早便已起来的工匠们吃完了早饭便奔赴工坊,在进行了简单的工具保养确认一切没有在潮湿作用下生锈腐蚀后便开启了叮叮当当的工作。
人造的瀑布推动着水车带起复数沉重的动力锤一起一落,同时为好几把太刀进行整体塑形。矮小却健壮有着深蓝发色面容却一点都不似和人的隼人族工匠操作着巨大而带有许多烟囱的独特冶炼炉——这是上古时代的矮人遗产,与他们身体中仍旧流淌的血脉一并传承至今。
在天花板足有5米高的工坊内部,高达两米如同心脏一样的特殊熔炉采用复杂而在人类看来难以重现的设计,从底部填入的煤炭会经过特殊的管道汽化升至上方的燃烧室,以避免碳成分影响钢材的硬度。
而绝佳的特殊陶瓷材质带来的隔热效果使得它的燃烧室可以达成远超人类熔炉的高温——只有在这种温度下连续焚烧12小时以上,以极难升温闻名而被和人誉为“寒铁”的秘银这种材质才能被烧红软化并且定型。
而昨日傍晚我们的贤者先生所带来的材料,性能甚至远超于秘银。
于夕阳西下之时到来的男人向工坊主报上的,是亘古传承的古老暗号。
黑发的高大异乡人抬起的手臂上亮起的符文让这些已然忘却自己出身的匠人族后裔们不知为何感到体内的血脉在沸腾,他们本能地觉得那些符文是如此熟悉,宛如襁褓中母亲的摇篮曲一般令人自觉亲近。
而少数年长、须发皆白者急忙找来了工坊主后,他们便被带入到了煤灰铁屑没那么多的居住区域,贤者展示了克来默尔又向他们简短地提出了彷制一柄同款的需求,并展示了他自遥远的千湖之国带来的材料。
只消瞥上一眼,大剑剑刃上运用的工艺便立刻让这些每个人的名号纂刻在一柄太刀上都可以令它身价翻上百倍的大师匠人们欣喜若狂。
“如此美丽的地肌纹理,如同山河社稷一眼。”
“这可曾是先先代坊主大人的手笔啊!”
两百余载岁月,即便是流淌着矮人血统更为长寿的工匠们亦历经了世代更迭,但他们更澹薄的血统中融入的是人类的创新与传承能力。
绫看着这些个子和她差不多高的隼人族匠人们与她相似的深蓝发色陷入了深思,作为和人贵族象征之物存在于隼人部族之上还能否算是高贵呢——
其中一个民间传说版本的建国神话当中,在月神子嗣统一新月洲大地的旅途中曾百般阻挠的土蜘蛛一族,最终与初代皇帝的左卫大将军联姻结合,投诚了正统的月神血脉,并运用自己精湛的技术锻造了皇室的许多神器。
但这个在得知了土蜘蛛便是里加尔人称呼为矮人的存在,又面见了这些隼人族工匠特征以后真实性越发高起来的传说故事,在新月洲境内的接受程度却并不高。
究其原因,恐怕还是四千年光阴当中和人贵族们愈发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心在作祟吧。
天底下万物皆为和人所创造,若其他民族亦有的,那便理所应当是和人所制的为最高等。
这种高傲与目中无人诚然在某些领域是确有其事的,但更多情况下它却只是一种移花接木的概念扩大。
和人的成就是伟大的,这个前提是如何定义和人。
当一个和人夸赞扶桑刀剑铠甲的优越性时,就连隼人族也是广义上的和人一员;而当被封锁在扶桑境内的隼人族试图谋求与和人相同的权益时,他们又被划分出来变成了隼人族。
曾经的包容与互信互爱演变成了对立与区分主义,坐在最高层的顶级和人贵族们包揽了一切荣华富贵与名声成就,却又对这些成就和富贵的缔造者们的诉求充耳不闻,将他们分化开来闭锁在特定的区域内,划分成不同的群体分而治之。
旅途的意义正在于面见未曾面见的事物,与未曾交谈沟通过的人亲临交谈。
这趟旅途尽管第一目的是为我们的洛安少女打造一柄剑,却也注定会带来他们所未曾料到的影响。
不论如何,在彻夜钻研古籍思考如何动工后,清晨到来的一瞬间,这些兴奋至极的匠人们便协力开始了或许会成为他们毕生难忘的一次锻造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