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光从高处的窗口照射进来,映在打磨抛光过的上好黑檀木桌子上,令毫无灰尘的表面有一种如大理石一般的光洁感。戴着两枚铂金戒指的手以教科书般标准的姿势捏着有秘银笔尖的洁白鹅毛笔,沾了沾墨水瓶之后,又飞快地在纸张上书写了起来。
加热印油用的香薰蜡烛散发出淡淡的香味,一阵优美的连体字书写过后他点了几个标点符号在上面。字体和持笔姿态都显示出了书写者十足的教养他写完了这一段,然后又抬起手去蘸了蘸墨水,正打算继续书写,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却于此刻响了起来:“那个......大人”
男人停下了笔,眉头微微一皱。
他伸出手去拿放在一旁的银质酒杯,因为动作的缘故镶金边的宝蓝色天鹅绒斗篷往侧面滑去,而他抬起手,抿了一口杯中的酒水,这才将目光投向对面拘谨地站着的那人。
“就是,您”浑身脏兮兮的小青年穿着亚麻衬衣和羊毛裤,在如此精致到处都放着价值不菲物品的房间当中他就连呼吸都十分不自在。他努力地找寻着措辞,但却因为缺乏教养的缘故说出来的话语仍旧显得土气十足:“我都已经站了两个小时了,您可以听我说了吧?”
连表谦卑的“在下”之类自称都不懂得,又过于迫切地要求上位者予以回应,这种失了体统丢了礼节的做法让体面的中年人原本只是微微皱着的眉头拉得更紧。
而还未待他开口,旁边一直沉默站着的另一人就训斥了:“大胆,你没看出来团长大人正在工作吗。团长彻夜处理文书,如此忙碌辛劳,若非听闻这是要紧的事情也不会抽空来接见。”
“但这又是什么?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东西了胆敢催促大人放下手头的工作来?只是站两个小时就嫌累,窝囊废!”穿着修身上流社会服饰的这人显然也是属于骑士阶级,从胸口徽章来看大约是一位副官。团长等他训斥完毕然后抬起了手,副官立刻住嘴,退回到了身后挺直腰板站着仿佛他是一座雕像。
“我”小青年开口本能地试图辩驳,但在意识到身份地位的差距以后他又惊恐地闭上了嘴:“我很抱歉,大人们。”他找不出话来,而将一头短发都梳起来的团长把鹅毛笔放在了旁边,因太阳升起气温升高的缘故把天鹅绒斗篷摘下放在椅子上。然后又喝了一口杯中的酒,才缓缓开口。
“是说有人强闯,还打伤了你们的人?”褪去天鹅绒斗篷后,室内唯一坐着的那个人穿着显露无遗。紧致修身胸前和小臂都有镶金银扣的深蓝色外衣,而左胸系着的纯金胸针上面画着羽翼、彗星以及代表苏奥米尔王室的铃兰,在识得这些标识物的人眼里身份呼之欲出。
这正是当今苏奥米尔王国武力的顶端,王室与教会直属的贵族骑兵,龙翼骑士团的大团长。
“是”上位者的威严使得这名之前与亨利他们有过冲突的兵痞青年全无在三人面前蛮横的模样,他显得像是一只刚被领养到陌生家庭的小猫一样恐惧又老实,连自己脚下站着的那块地方都不敢离开,生怕多踏一寸地就要被骑士老爷们处以鞭刑。
就连刚刚没礼貌的开口,也是因为站了两个小时的时间实在是腿脚发胀。
苏奥米尔的社会阶级极为严苛,下位者被晾着也不得有任何怨言。这是对方给的下马威,年青的士兵是懂得这一点的。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小混混对付同一阶级的人蛮横,是因为觉得自己背后有靠山。而对着贵族阶级,尤其是这些拥有先斩后奏特权的武官,他们则会完美地演绎什么叫做夹着尾巴做人。
性子刚烈的人兴许会嘲讽是欺软怕硬,但最少这能让你避免不明不白地落到尸首分离躺在某个阴冷角落里的下场。
不论看起来多体面客气,这些贵族们。
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
年近40的大团长再度沉默了。青年兵痞又开始手足无措起来,之前被副官呵斥之后他的神经显得更加紧张起来,此时心底里愈发开始后悔起自己的决策来。
这本是拉帮结派的地痞青年常有的套路,不论当兵之前还是之后都没有改变。有同伴被打了,就要起哄把事情给搞大拉人报复把场子给找回来。
但士兵们如同一盘散沙,光靠他们自己没有这么大面子去调动整个塔尔瓦苏塔地区的士兵。于是天才如他,想出来的主意自然是把故事稍微修改一下,然后上报上级,引起重视。
由上层的贵族老爷们颁布命令要求全境的士兵都搜捕那三个人的话,他们就插翅难逃了。
这计划原本应该是完美的,可就连他也没有预料到会受到如此重视,以至于大团长本人都亲自接见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在出乎意料的事件之下他像是被远古掠食者盯着一样浑身僵硬,连呼吸都不顺畅。
和外界的理解略有不同,塔尔瓦苏塔的驻军步兵和骑士团之间的不对头关系,其实是单方面的。
亲大剑士立场的,还有不服管教的刺儿头基本都被处理掉。这份关系只是龙翼骑士团单方面地瞧不起这些下级步兵,而步兵们的态度与其说是敌对,倒不如说是畏惧之中夹着些微的艳羡和嫉妒。
区区一介小卒,在他的上面还压着一大堆步兵里头的军官,然后再往上去才是贵族骑士团的成员。而位于整个塔尔瓦苏塔地区权力顶点的,便是面前坐着的这位名为威马维里由麦尼斯多爵士阁下的龙翼骑士团大团长。
越过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军官也越过了骑士团的普通成员直接被接见,这就好像是普通人忽然被女王陛下邀请一同喝下午茶一样,显然只会令下位者手足无措,受宠若惊。
他不甚胆敢抬头去瞧对方的颜色,感觉自己的躯干头颅四肢都不在应有的位置。此刻打断了对方书写而大团长又沉默不语,不知他是否动怒的青年兵痞站也站不好坐又不能坐,总是找不到一个感觉合理的姿态。他冷汗连连,这时腿脚的酸楚反倒是不那么要紧了。
“啧,无能。”这人懦弱又担惊受怕的模样毫无遮掩,一旁的副官高高在上地从嘴角唇间吐出了不屑的音调,但他也只是垂丧着头,丝毫不敢反驳。
“奈莱,是吗?”麦尼斯多开口问道,而被他叫到的兵痞不停地点着头。大团长吹了一口气把香薰蜡烛吹熄,印油立刻开始凝结,而他再次用平稳的语调开口:“说给我听吧。”
像是获得了神明的宽恕一般,奈莱总算是长长地松了口气,然后把他准备好的说辞拿出来,开始滔滔不绝地叙述。
他起初还有些拘谨和结巴,后面随着叙述没被打断,越来越拿回了那份自信,仿佛这里不是大团长的接待室而是某处酒馆一般眉飞色舞地详细描述着:“我们和那一家子商人挥手告别以后,那几个人就闯了过来。”
“哎呀大人您不知道,他们偷袭了我们,简直是最恶劣的狗杂。果然那些大剑狗杂的恶名不是瞎编”奈莱这样说着,他打的算盘三言两语就能看出,显然是准备把这件事情跟传得风声四起的大剑士归乡扯上关系。
“但我们可是奋力抵抗了的,大人,那些受伤的弟兄们身上的伤就是我们的荣誉勋章!”他拍着自己的胸口这样说着,而旁边的副官皱着眉毛打断了奈莱的吹嘘:“说重点的,那些人的样貌和细节呢,连相貌都没有怎么搜捕?”
“呃,这个。”奈莱眼睛转了一下然后找到了说辞:“他们来的太快了,直接就连人带马冲过去。我们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人,但总之是三个人是没错的!”
“他们偷袭完我们然后一瞬间就借着马匹的冲势跑过去了,我们根本没有时间来看清楚!”他一边思考着一边补全自己的说辞,而大团长沉默地听闻,直到他这一段说的差不多才冷不丁地发问:“没看清,那你又怎么知道是大剑士的?”
“呃”奈莱说不出话了,他满脸冷汗地继续试图在脑海里搜寻说辞,但大团长却似乎不打算再给他机会,他用平稳的语调接着说道:“肋骨、手掌骨折和脑震荡,还有声带受挫,其余几人轻伤。”
“这是哪门子的大剑做的?”团长平稳却看穿一切的语调让奈莱如坠冰窖,他完全不知道对方已经把这些信息都掌握在手。
“桥面还钉着弩矢,在你所属的中队守的这处桥口。4米处有一枚,10米处有两枚。而受伤的人全都是守另一侧的另一个中队。”
“战斗持续的时间,恐怕不仅仅是片刻吧?”大团长用他翠绿色的眼睛盯着奈莱:“奋力抵抗的你们,怎么一个人都没受伤的?”
“我我”谎话被揭穿的小青年手足无措,他“呲”地一声挪动了脚,本能地准备逃跑。
“你们敲诈路费的事情,以为上头的人都是瞎的看不着?”
“......”奈莱开始发抖,他转过了身往外看去打算找后路,却发现门口不知何时被两名穿着全身甲的骑士封锁了起来。
“这东西。”大团长从黑檀木桌子底下奈莱看不到的地方拿出了某样东西,然后丢到了他的面前。
“啪”
那是脏兮兮的马衣,米拉紧急拿来缠住他们矛杆的。因为看起来布料价值不菲,被中队的人捡了起来打算后面拿去换钱。不知怎地就落到了大团长的手中。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对吧?”大团长接着开口。
“这是帕德罗西帝国皇亲的标识。”
“能够带着这种东西的人,显然是与帝国高层贵族有紧密联系的。”他语调平稳,但这句话听在奈莱耳里却好像一声惊雷。
“啊”“咚”的一声,奈莱两脚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你现在最好希望那三人当中不要有任何人出事,否则的话。”大团长没有继续说,而奈莱已经抖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啧。”副官鄙夷地看着他,然后挥了挥手让那两名骑士进来把他架了出去。
“把他吓成那样,您也真是恶趣味。”全身着甲的骑士走路的声音远去,而副官开口,对着大团长说道。
“没接到正式通知,估计也就是帮忙护送相关物品的佣兵,没有真正的帝国贵族随行吧?”
“嗯。”大团长点了点头:“终归,顺着这条线追查一下,在这种节骨眼我可不想有任何意外。”
“这帮饭桶就知道搞点小偷小摸,还想跟大剑士扯上关系。完全不知道这种虚假情报会浪费我们多少人力物力。”副官显得极其不屑:“真要遇上的是大剑士,现在他们哪里还有人活着的。”
“你高傲了点,西格。”麦尼斯多大团长语调依然平稳:“就说你自己,在只拿一把剑的情况下,面对一个中队拿矛的士兵,能做到一个人不杀吗?”
“而且他还不是穿着全身甲的。”
“......”副官西格沉默了。
“稍有差池,稍有犹豫,就会落得万劫不复之地。”麦尼斯多叹了口气。
“行动迅速不留痕迹,战力强大,头脑冷静。此等逸材,我等龙翼骑士团人杰辈出,但上下搜寻。”
“却一个都找不到啊。”
“你领回来的那支商队已经北上了?”大团长忽然转移了话题。
“是的,昨天已经通过了最后的关口。”西格点了点头,几天前去往翠湖镇劝说那支商队的领导者正是他本人。
“那就先抽手去循着这条线查一下吧,这样的人,只希望不是我们的敌人就好。”
“下官遵命。”西格行了一礼,而麦尼斯多再次叹了口气。他看向了桌子上新拆封的加急信件,然后又看着自己写了一半的回信,显得有些头痛。
“有个喜欢把自己往狼嘴里送的主子,我们这些牧羊犬。”
“是真的难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