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
胡儿铁骑豺狼寇,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
尝胆卧薪权忍受,从来强项不低头。
思悠悠来恨悠悠,故国月明在哪一州。
看着罗老幺倒在地上的尸体,陈仁心里没来由的想起了这么一篇唱词。
这篇《生死恨》倒不是青灯印在陈仁脑中,用在这个场景也不算应景。
陈仁没有什么文化,他只是觉得这个老兵拼杀一生,临了老落得这么凄凉,也不晓得是他的悲,还是这大靖的悲。
不过……
这罗老幺说这些纸人都是他的崽,又是什么说法?
罢了,罢了,人死如灯灭,懒得纠结这许多了。
想通了以后,陈仁抬手就要去扛起罗老幺的尸体。
这罗老幺应是无儿无女,还是寻个干净地方,让他入土为安的好。
至于那些纸人犯下的杀孽,会不会牵扯到罗老幺,陈仁不晓得。
他甚至不晓得罗老幺在边境杀敌,会不会也算作杀孽。
阳世之间,积善作恶皆由你;
阴曹地府,古往今来放过谁。
到底是善是恶,还得看地府那四位判官,如何发落了。
就在陈仁右手触碰到罗老幺的瞬间,青灯微微一震,一抹青光射出,罗老幺的魂魄从尸体上升了起来。
青灯光芒再往罗老幺身上一照,陈仁便觉着眼前一花,开始浏览罗老幺的生平事迹。
罗老幺,本命罗根宝,家中还有两个哥哥。
靖神宗十一年,西夏犯境,山海关战事吃紧。
禁军开始大肆募兵,看架势是要出兵支援山海关的边军。
罗家这三兄弟年纪都不大,尤其是三兄弟里的罗老幺,前年将将成亲,如今脸上胡须都还见不着几根。
“老幺,你就不去了吧,家里的崽儿,还连路都不会走。”
“大哥说的什么话,些许吃屎长大的蛮夷,几刀将他们剁了,说不定年前还能赶回来,给俺那小崽儿吃满岁酒。”
这一年,禁军扩编三十万,三兄弟全都入了伍。
是夜,罗家小院。
此时的罗家小院,还不是陈仁见着的那班杂草丛生。
三家兄弟虽都各自成亲,但并未分家,也未生嫌隙。
院子正中,五六个孩子追逐打闹,倒也是一派祥和。
小院里的几间厢房内,就没有这么和谐的光景了。
罗家的小儿媳,此时满面铁青:“你倒是自顾去耍英雄了,留下我们三口子在家里,这日子如何过活?”
罗老幺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你这婆娘懂个卵,老子要是不去,等那西夏蛮子打到了汴京,这一家子还能剩下个啥。”
女人的嘴,那可是比边刀更快的家伙。
小儿媳小嘴一张,就要给罗老幺心头来上两刀。
刀刃儿在刀鞘上磨了磨,最后还是作了罢,小脚在地上一跺,这小儿媳就自顾自的生起了闷气。
罗老幺也不是那混不吝的主儿,见着媳妇儿生气,走过去拉着小手又是一顿好哄。
腻歪了半晌,小儿媳才在罗老幺心口轻锤了一拳:“当家的……”
“嗯?”
“莫要死了。”
“嘿~就这么咒你男人是吧。”罗老幺腾的将小儿媳翻过身来,向着那腚上就是几个大巴掌。
“好好给爷把腚养大些,等着爷来年再给你种个大胖小子。”
小儿媳满面通红,侧着身子骂了一句:“你这死人,就会…”
骂到一半,她又忽的觉着说错了话,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才拿手往罗老幺腰上拧去。
“嘶,疼疼疼,要造反了,看爷今晚怎么收拾你!”
……
靖神宗十一年七月,三兄弟跟着禁军队伍,到了边关。
三日后,罗老幺砍下了第一颗蛮子脑袋。
靖神宗十二年八月,罗老幺已经记不得自己砍了多少颗脑袋了。
如今身为副都头的他,已经不用亲自巡夜了。
坐在营帐边上,看着天上圆得有些过分的月亮,他心里有些烦躁。
“又是一年中秋了。”
靖神宗十三年二月,禁军吃了大败仗,罗老幺身中数刀,但好歹还是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
他那两个哥哥,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这是天大的事。
罗老幺很想写一封家书,但他不识字,让别人代写,他又开不了口。
同年三月,禁军再吃败仗,这一次罗老幺怀着些报仇的心思,杀得远了一些,同时他也看到了这辈子忘不掉的一幕。
怎么有人脸上还生着眼睛!还有人背上长着手!
后来他知道了,这些人是什么‘西夏一品堂’的人,据说有的还能变到身高八丈。
同年四月,双军再度交战,这次罗老幺看到中军里冲出了好多‘神仙’!
有的神仙烧了一锅开水,把菜刀往锅里一扔,那些蛮子士兵,竟是怎么都抽不出刀来!
还有些三丈高的人,不对,那人是纸糊的?
那纸糊的巨人,冲进了西夏军敌阵,军刀长枪竟是砍不进那纸皮!
还有个老神仙拉了一头青牛,在牛屁股上盖了一章,念了句‘此乃老君座驾’!
然后那青牛浑身散发着金光,竟是闷着头就撞到了西夏大军的中军大帐里去。
半日过后,西夏退军了,罗老幺也知道了那些神仙的来历。
据说大部分是‘钟阁’的人,其他的则是来自民间江湖。
西夏军是退了,但那些背上长胳膊的‘西夏一品堂’,也不是吃素的。
那个骑着纸马的老头儿,就被一个肚脐眼里喷火的怪人烧得只剩了半截。
罗老幺乘乱从老头儿身上捡了一本书,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靖神宗十四年,禁军“全面获胜”了,一份份捷报往汴京传去。
赢不赢的,其实罗老幺心里清楚得很,西夏军只不过粮草断了,过个几年,还会卷土重来。
罗老幺这个小小都头都清楚的事儿,坐在那龙椅上的皇帝,自然也是清楚的。
圣旨来了。
十万禁军留下戍边,其余可返回汴京。
恰巧,罗老幺就在那戍边的名册里。
禁军兵制,是终生制。
他这一守,就守得大靖朝换了两个皇帝,足足四十年。
这四十年里边境上大小摩擦不断,罗老幺也没能休个假什么的。
等到他拖着垂垂老矣的身子回到汴京时,早已物是人非事事休。
这朝廷也还算仗义,罗老幺有兵籍在身,所以这房子,倒是给他留到了如今。
只不过那青砖绿瓦,早已化作了一地废墟。
院中之人,也只留下了青山边的一座孤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