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沈揽月?”楚麟城倒没想到萧锦棠会忽出此问,他讶异的看着萧锦棠,却见萧锦棠微微颔首。
这也无怪乎楚麟城心生讶异。在政事上,除却世家关系职位依附此类的事儿,萧锦棠几乎从未问过楚麟城其他问题。而他与萧锦棠结识大半载,亦心知萧锦棠其实是个静默内敛之人。四下无人之时,他总是喜欢细烹清茶同自己临风共饮,他们席地而坐,如同一个孩子遇见了一个暂时歇脚的远行客一般安静的听着他讲宫外的事儿。
他喜欢一边听着故事一边远眺着他从未踏足过的玉京城,如诗般阑珊的暮色在他的明澈的瞳底神光离合。楚麟城觉得萧锦棠过于明澈的眼神与他的帝王身份并不匹配,每次看见他那双浓翠的瞳,楚麟城总会觉得萧锦棠其实是个很单纯的少年。身为帝王随侍,他惊讶的发现萧锦棠的爱好近乎屈指可数。除却与自己闲聊,便是将时间都打发在了宫外的话本和去临晚殿同明毓长公主说话之上。
这委实不像一个少年帝王,更像是一个木讷无趣的苦行僧。故而听得萧锦棠竟问起世家女眷之事,楚麟城委实心下讶然。不过既然萧锦棠感兴趣,楚麟城自是不做隐瞒。更何况自己幼时曾随定国大长公主发蒙,自是认识这位才动天下的沈家小姐。
“沈小姐之名,这天下谁人不知?她不仅是玉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名门贵女,更是大周箜篌第一国手。便是不知她的名讳,坊间巷里,便是孩童都听过自西魏金庭城中流传出来那句由容王叶素痕亲作赞词弦动曲长潇,素手摘星陨所夸赞的白衣箜篌女。而那被叶素痕称赞扬手便是盛世风月的箜篌女,便是前往金庭城赴雅乐清谈的沈揽月。”
“沈揽月既为名门贵女,竟能如此于外抛头露面,甚至游历他国?”萧锦棠闻言微惊,他虽于宫人闲谈中听过沈揽月盛名,却不曾想她身为贵女竟如此不拘世俗礼法。
但此话一出口萧锦棠便觉是自己失言。不说他认识的楚清和随父驻守凉朔,便是沈揽月的外祖母定国大长公主就是攘外定内的奇女子。这么一想,若是沈揽月成了只知待字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才真是辱没家门。而自己身为帝王还如此惊异,确是显得自己格局小气不如女子了。
楚麟城倒是没注意到萧锦棠微变的面色,见萧锦棠不说话,便权当给他讲故事一般自顾自道:“沈揽月闻名于天下的不仅是她的琴艺,还有她的容貌。我幼年曾于定国大长公主府上发蒙,那时沈揽月年仅七岁,容颜姣美之名便已盛传于玉京贵族之间。虽已近十年未见,想来她如今早已出落成一个欺霜赛雪的美人。”
“且前日休沐之日归家,我还听得家母说自沈揽月归京以来,玉京各大世家去递八字合婚帖的媒人便快将定国大长公主府的门槛给踏了断……”话至此处,楚麟城却是猛然一顿,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忽的看向隐于婆娑树影中的萧锦棠,却见少年唇角翘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沌笑意。
气氛骤然沉默起来,西风自涌进深长的宫道中簌簌的卷起落叶亦拂动了萧锦棠印刻着十二章纹的玄袍大袖。越过宫墙的枝桠深影斑驳在他的眼底,而少年帝王却是面含微笑,声音是难得的柔款甚至是深情:“沈揽月如何盛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外祖母是定国大长公主,外祖父是锦衣侯,父亲是当朝中书令王谦之。”
话已至此,楚麟城怎不知萧锦棠心想作何。当年王谦之不过是个没落世家的公子,怀才不遇之际却于上元灯节时被定国大长公主的女儿沈瑾砚相中,入赘沈家后便平步青云,一路登到中书令之职。若说现在朝堂之上兰穆二家还有谁不敢动的人,王谦之绝对是他们最不敢得罪的那个人。
沈王二家联姻之后便是一衣带水,王谦之的家族势力不大,可他身后站的却是三朝元老,当年战功赫赫威震诸国的锦衣侯和定国大长公主。而萧锦棠的言下之意却再是明显不过。若是将沈揽月接入宫中,那等于同时拉拢了沈王两家。
“……但沈揽月是定国大长公主唯一的外孙女,亦是唯一的孙辈。宫闱纷杂人心倾轧,定国大长公主又怎会同意自己跟锦衣侯的掌上明珠嫁入后宫为妃呢?”
不知为何,楚麟城只觉自己身上的软甲轻裘挡不住一缕入骨凉意。他只觉着自己心头一窒,却不知是心底哪儿不舒服。联姻是获得世家支持最好的方式,当年萧锦辉便是靠着迎娶兰氏嫡长女兰芝华为妃而获得了兰卿睿的支持从而在朝堂之上站稳了脚跟。若是萧锦棠同沈王二家联姻,那便是得到了四大家族中一半的支持。届时萧锦棠羽翼已丰,兰穆结盟便再不可掣肘于皇帝。
但所付出的代价是舍弃夫妻之情,从此之后只是君王与妃妾。楚麟城明白,互相帮衬的关系比所谓真情牢固太多,况且在帝王家讲真情委实可笑。但即便如此,楚麟城却不可避免的有些心生悲哀,若是盛名风华的沈揽月嫁入后宫,纵使萧锦棠以礼相待,她亦只能于这琼楼玉阙中看着自己的容颜与自己的风月之音逐渐消弭。而萧锦棠,此生的枕边之人却无一人真心相待。
这等民间再寻常不过的男女之情却于深宫中是如此难得。楚麟城心下叹息,可不曾想萧锦棠却仍是笑着,他微微眯起眼眸,容色冷定,一字一言明晰理性的堪称残忍:“若是私情,定国大长公主自是不愿沈揽月入宫,但若是为了大周安定,想来定国大长公主也不会不那么通情达理。”
宫墙深深,斜射而来的晴光将萧锦棠和楚麟城的影子在朱墙之上拉的细长。萧锦棠抬手折下低垂的银杏枝桠,一片将坠欲坠的金色扇叶在他的折拽动作中终是飘落在墙边。萧锦棠俯身拈起那片叶子,眸中竟也带了些难以琢磨的悲哀。
“孤曾于话本上看见,说这银杏是为长生树,一树千年仍是鼎盛春秋。只是树可为人寄语是因千年长生不朽,而人于树不过庭前落尘风拂即逝。”
“寄语枝上叶,千年长在枝。定国大长公主曾教孤要自明是非,现下沈王两家不过是由着锦衣侯跟定国大长公主余威撑着。麟城你说,待他们百年后,沈揽月应是如何?”
“与其问臣,不若说陛下心里已有思量了罢。”楚麟城心知多说无益,萧锦棠是个固执的人,他说出口的决定是绝不会轻易更改。他看着萧锦棠掌中的银杏叶,却不知为何觉着眼前的少年帝王骤然陌生起来。萧锦棠眼底笼着如轻雾般的悲哀,可是自己却有些看不清这位孤独的朋友。
“麟城,待休沐之日你便去一趟定国大长公主府,替孤好好把把定国大长公主和锦衣侯的口风。”萧锦棠以拇指轻柔的摩挲着那片金色的银杏叶,微微敛眸间声线尽是冷寒:“就说是母后于宫中寂寞,要揽月表姐进宫随侍母后。”
楚麟城闻言一愣,旋即他便明白萧锦棠的用意并非是要沈揽月入宫为妃联姻沈王二家那么简单。萧锦棠此时尚未十六,待过了十六岁生辰才可行选妃之事。当日兰卿睿为夺楚氏军权将自己和楚清和扣在宫中随侍萧锦棠,如今萧锦棠依样画葫打算让沈揽月进宫去掣肘穆太后
而沈揽月的身份比之楚清和更为矜贵,穆太后决计不敢动沈揽月分毫。且自古以来,贵女入宫伴驾,便是已成皇室内定妃子之意。将来行册封之礼,沈揽月亦会因入宫资历深些而成为众妃之首。
这一步,萧锦棠必须走在兰卿睿前头。
“臣遵旨。”楚麟城微微颔首,抬手拂去了落在萧锦棠肩上的枯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