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内规矩繁多,说是臣子已至殿外不过是到了御书房外小半里处的长廊候着。待到萧锦棠的口谕由宫人们层次传出已是又过了小半刻。
楚清和暗自咂舌宫中这冗杂不成文的规矩,一面跟着楚麟城缓步进殿。
御书房毕竟是宫中仅次于潜龙水榭的宫殿,因皇帝平日在此处理公事面见大臣,便是皇后不得旨谕也不得入内。而为了保证皇帝不被外人所扰和与大臣谈话不被内臣所n,这御书房又分外殿和内殿。值守于御书房外的掌事宫监见着福禄携着楚氏兄妹二人来了,忙上前躬身迎道:“奴参见少帅,郡主,福总管。”
“不长眼色的东西,怎么挡着路?没见着少帅和郡主来了么?”福禄两步上前低声呵斥着御书房的掌事太监,那掌事太监听得呵斥,又见了站在福禄身后的两人不禁心下惶然跪道:“总管明察!太师只说了让少帅和郡主于外殿相候,可没宣进内殿面圣啊。”
福禄闻言面色一僵,还不等那管事太监再辩解,扬手便是一耳光扇了过去,那太监还未反应过来为pn日里和和气气的福总管动如此大肝火,便又见那麈尾劈头盖脸的往自己脸上扫来。
“糊涂东西,你耳朵怕是聋了罢?我瞧你耳朵不好使,脑子也不中用。圣上的口谕你也听不懂?”
那管事太监挨了打骂也不敢吭声,惹得福总管生气,最多不过被发配着去掖庭涮马桶,若是惊扰了御书房里的人,他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福禄打骂完了,不由得叹了口气,挥挥手让这管事太监下去自行领罚。那管事太监见状,告了声罪便连忙下去了。待到太监走远,福禄才叹气一声,回头看向楚麟城和楚清和:“真是惊扰少帅和郡主了,这君不君臣不臣的,相信少帅心中也有杆秤。”
楚麟城点了点头,心中已有思量。虽说如今圣上无权兰相坐大,可在这宫城之内都圣上都被动如此,可见兰卿睿气焰嚣张至极。
福禄轻声叹了口气,君臣不分这事儿也算是先帝一代留下的余孽。若是先帝勤勉务政些,若是新帝已有羽翼忠臣为属,如今又何至于此?煌煌萧氏五百年的江山,现是如此乌烟瘴气,这怎不令人心酸?
他转身推开了御书房的门,告了一声罪后便领着楚麟城楚清和进了内殿。
福禄历经三朝,虽说只是个内廷总管,可威望也名震前朝。就算他无视兰卿睿的命令,兰卿睿也不得多说什么。内殿之中,兰卿睿听得福禄声音传来,回头一瞧便见着他领着楚氏兄妹进来。
“启禀陛下,禁军统领楚麟城,御前女侍楚清和奉圣谕觐见。”福禄上前向坐于书案之后的萧锦棠行了个揖礼,目光却瞟向了站于萧锦棠左下方的兰卿睿身上。
“末将楚麟城,见过圣上。”楚麟城见状,忙领着妹妹一同跪拜行礼。而一旁的兰卿睿见此情景,虽说自己的绊子被福禄给拆了,可见此情此景心中亦是得意。如今楚氏兄妹一进宫,这楚氏最大的软肋就捏在了自己的手里。
“臣素闻楚氏一族人才辈出,楚统领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郡主御前女侍亦是巾帼不让须眉。我大周江山人才济济,臣真是甚感欣慰。二位能与陛下一同,日后定成一段明君忠臣之佳话啊。”
兰卿睿一面说着一面看向萧锦棠,又见萧锦棠如往日一般毫不在意的神色,不由感到心下一挫。他转眼瞟向了跪拜于地的楚氏兄妹,话锋一转:“只是身为陛下伴读,还望统领女侍谨记自己本分,在这学堂之上,切莫坏了规矩。”
自古以来,皇子伴读便是个苦差事。若是皇子争气荣登九五,则一荣俱荣。若皇子与龙椅失之交臂,轻则伴读一家门楣衰落,重则满门抄斩。皇子伴读犹然如此,皇帝的伴读更是难上加难。兰卿睿贵为太师,在这御书房的学堂之上,连萧锦棠都要恭恭敬敬的行礼喊一声老师。楚麟城心知兰卿睿是不满今日福禄作为而对自己暗下警告,可如今兰家势大,暂不可触其锋芒,只得隐忍下心中怒气道:
“末将谨遵太师教诲。”
此言听得兰卿睿心中一阵快意,他缓步踱到楚麟城跟前,沉声缓肃:“楚统领,如今你不单单是陛下伴读,且执掌五万禁军,平日里亦同御前女侍一般贴身护卫于陛下身侧。此等责任,你可明白?”
楚麟城听得心下一沉,虽说兰卿睿话里藏刀叫着他们夹着尾巴做人。可此言一出,楚麟城瞬间明白身上责任之重。君臣家族荣耀皆为一体,何为忠君,何谓忠臣。此然一刻楚麟城心下顿悟。
“太师之言,末将定铭记于心。”楚麟城略略垂首眼神一瞥,却正对上兰卿睿低垂审视的目光。兰卿睿只觉面前戎装少年的眼睛里像是藏着一只飞鹰又似藏着一把名刃,抬眼之间寒光出鞘,凛冽迫人似寒风过面,瞧的人心里不知那块儿地方隐隐生疼。
他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半步,待到反应过来时兰卿睿才想起他竟被一个毛头小子的目光给逼退了半步。见楚麟城依旧跪在殿前,兰卿睿心中顿感不快。他略略的平复了一下心境,转身向萧锦棠行了一礼道:“陛下,今日早课便结束了。还望陛下勿忘课业,臣明日早课时再来检查。”
“有劳太师了。”萧锦棠闲闲开口,语气似极不耐一般。楚清和倒是第一次听萧锦棠开口说话。只听得那声音清冷似雪,带着少年独有清朗,或许是萧锦棠年纪尚幼,清冷泠泠如扣玉一般的声音还夹杂着些许童音的软糯,像极了一个挺直了背垫着脚装大人的孩子。
那日潜龙水榭前匆匆一见,两人连话都没说上便因事分开。她又想了想萧锦棠的年纪,方满十五还未十六,不就是个半大孩子吗?
兰卿睿听得萧锦棠语气不耐,面色一僵,只得再行一礼便告退离宫。待到兰卿睿走了,萧锦棠才道:“楚卿,郡主,平身罢。”
“福禄,赐座。”
福禄听得萧锦棠命令,诺了一声后往殿外拍了拍手便见两个手脚麻利的宫人抬着凳子放好便随着福禄一块出去。整个过程不过瞬息,可见宫人训练有素。
“谢陛下恩典。”二人再拜谢恩后才起身。楚清和毕竟是少女心性,虽心思玲珑却自幼生长于凉朔关外云珠草原之上,自是带了些草原儿女的性子,不如长兄沉稳。见兄长脊背挺立如山,她却心生好奇的将眸光瞥向了阶上御案。
她只见那偌大的乌檀木书桌后坐着一个身着白色锦衣的少年,那书案上堆满了奏折经卷,密密实实的码放着像是一座大山。乍一眼看去,仿若有种少年快被这些经卷奏折淹没的感觉。
可她不由得有些呆滞,因为书案后的少年也在看着她。
那是如记忆里一般的翡翠瞳,眸光澄澈,流转间盈盈潋滟,像极了云珠草原上的神女湖。
很久之后楚清和都记得那时她心中所想,有这样一双眸子的人怎么可能是帝王呢?可很多年后百尺城楼之上,她见着江山烽火燃尽天下百废待兴之时,方才明白也只有眸光如此澄澈之人眼中心中才能装下这偌大江山。
而萧锦棠也在看着阶下的人,不由得心生羡慕。登基大典上,楚麟城是少年意气锋锐如n。如今为臣却彷如沉岳,如此年龄却有如此见识气度,萧锦棠只觉自愧弗如。他转眸一瞧,恰巧撞进了楚清和好奇的眸光里。
恍然之间他想起了初见之时,少女眼眸如琥珀蜜酒,笑意流淌如酒暖心喉,她看着自己,身侧金尘飞舞。
而她现在就站在自己眼前,瞳仁如烈酒却明净如最后一场冬雪。她看着自己,眸光毫不退缩。那一瞬间萧锦棠只觉她像是明丽的蔷薇又像是初春之时破云而出的第一束光,冲破了淫雨绵绵的天幕照亮了晦暗无明的宫墙。她眉宇如柳如羽又如她兄长一般眉弓上挑,浑身上下跳荡着骄傲。
然后他看见眼前的少女眨了眨眼,像是有些尴尬。萧锦棠心下一紧正欲收回目光,却见楚清和笑了。
萧锦棠忽的心下有些慌乱,却不知如何开口。他不明如今楚家立场故不敢妄言。御书房内静默无言,萧锦棠看向楚麟城,却不知如何试探。
而楚麟城倒是第一次见萧锦棠的真容,往日上朝之时,少年的面容都被遮在冕旒之下。这一见饶是见多识广的楚麟城也不由得心生惊艳。
惊艳之词本不应用于男子之上,可面前的白衣帝王面容是男子中少有的阴柔俊秀,加之年纪尚小身材瘦削,倒还真有几分像个俊俏的女孩。可与女子不同的是,他生了一双潋滟却凌厉上挑的凤眼,浑然自成一股威严气度。眸光掠过之时,竟有一种凌驾于性别之上的美。
楚麟城思至此处,心知自己这叫藐视圣颜。他正欲低头想说些什么,却听得萧锦棠闲闲道:“孤乏了,摆驾北苑。”
楚麟城不明所以,诺了一声后却觉萧锦棠不大对劲。
候在殿外的福禄早有准备,原是萧锦棠登基以来便习惯早课后前往北苑消遣玩乐。龙辇起驾,楚麟城跟着萧锦棠的辇后,方才知为何他一直觉得不对劲。
他以余光瞥向重重纱帘后半倚软枕的帝王,方知萧锦棠为何不对劲。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凌厉如鹰却仿若昙花一瞬。只有那一瞬的风华气度令人心折,可转瞬之间,他就就像是摆在那龙椅上的一尊与真人无异的玩偶一样。美则美矣却毫无生气。
楚麟城瞥向龙辇之上,见着萧锦棠正捻着一粒点心把玩,眼神却散漫不知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