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蛇走了,走得并不安详。
甚至走得有些遗憾,它才刚化龙,还没登天门,没得到上天的正式加冕。
几千年的苦修落得一个身死道消。
它很难过。
在它短暂的龙生里,激怒了一个名叫余崖的男人。
它当时张牙舞爪,想要让那个年轻人害怕。
余崖也确实怕了,眼前的毕竟是一条真龙,不是智商不高的猛虎王,也不是垂暮老矣的瞎眼老农。
要是巴蛇先出手,自己恐怕没有出手的机会。
怀着这种念头。
他决定率先进攻。
顺手拿过厉司予的佩剑,轻飘飘的刺出一道横剑。
那剑真的很普通。
没有花哨的动作,没有漫天的剑气。
好在它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
“天外飞仙”
源自江湖前辈,一名姓古的先生。
由于这一招名字很帅,动作也很写意,余崖顺手就学会了。
没想到效果惊人,一剑就斩了一条龙。
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对,自己这么年轻,才刚学会天外飞仙,没理由有这么惊人的效果。
肯定是这把剑的问题,毕竟这是天下第三的名剑!
这样一解释,一切就合理多了。
“谢谢你,厉大小姐,把斩龙的机会让给我。”
余崖由衷的感谢厉司予。
厉司予却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沉默。
她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她在书院这么多年,从没听过这么一号人物。
刚才那大道至简的一记剑招,虽然她看不明白,但从效果来看,那一剑堪称惊艳。
估计是哪个世家门阀混进监察司的弟子。
“你这么厉害,之前怎么没听说过你。”
厉司予偏着头问道。
“纯粹你见识少,”余崖轻轻摆手,“京城勾栏里的好姑娘,每个人都知道我很厉害,都夸我力气很大。”
“不是,”厉司予强忍住暴打余崖的冲动,“我是说刚才那记剑招。”
“你说这个?”
余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解释道:“肯定是这把剑的问题,不然就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在监察司里都声名不显,哪能有斩龙的本事。”
“真是这把剑么?”
厉司予低头看剑,觉得余崖的解释很合理,怪不得师傅刘然一点都不担心,原来这真是一把神剑。
她随即产生了一个念头:难道是我不会用这把剑?
……
……
跨过狼藉不堪的翻龙江峡谷,穿过一片山林,两人来到了一片开阔的嫩绿草地。
余崖从怀中掏出一张白纸,纸上是小白画下的地图。
“应该就是这儿了。但这荒山野岭的,沈轻泓来着干什么,搞烧烤吗?”
余崖将纸上的几座山岭和前方仿佛对比,终于得出了结论。
“我记得小白说过,那边的山林里有一个隐世的寨子,我们去那边问问。”
厉司予指着一条林间小道说。
深山老林,避世村落。
好故事。
余崖本想拒绝,但他突然想到了厉司予的那把神剑,以神剑的威力,想来遇不上多大困难。与之相反,要是离开了厉司予,没有那把神剑的庇佑,那才是真正的危险。
他打定主意,一定要离厉司予近一些。
安全,就是他行走江湖的第一要义。
一路无话,穿过林间小道,来到了一个依山傍水的镇子。
小镇外有个十分霸气的石碑,碑上是个十分霸气的名字。
霸王镇!
两人刚到镇口,就被两个手持红缨枪的壮硕男子拦住。
“两位,所为何事?”
语气和善,余崖却敏锐的察觉到说话人眼里的“不欢迎”。
“我有一位朋友在的附近走失,想来镇子里打听打听。”
那两人一听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方圆两百里内,就他们霸王镇住人,两人打听是假,恐怕真正的目的是为了传说中的宝藏。
他们先对了个眼色,随后才笑容可掬的说道:“既然如此,不如两位先随我进镇,我带你们去镇长那里问问,我们这大大小小的事都是镇长说了算。”
“阿达,你先去镇长那里请示一下!”
阿达应了一声,急匆匆向镇子里走去,留下一个叫阿刀的给余崖两人带路。
进镇的一刹那,余崖敏锐的察觉到镇外的天空突然一黑,再无天光,而是可怖的黑!
几人不紧不慢的跟在阿达身后,没多时却忽然失去了阿达的身影,余崖当即觉得这有些不寻常,正好又感到镇上笼罩着一道禁制,体内的元力运转速度慢了很多。
“阿刀大哥,我们冒昧到访,,还两手空空的去镇长家,会不会有些不合适,镇长他老人家不会怪罪吧。”
余崖笑着向阿刀搭话。
“镇长待人和蔼,不讲这些人情往来的虚礼,沈小兄弟不用多心,随我一起去就好。”
阿刀笑容憨厚,连带着说话的内容都多了几分说服力。
“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余崖笑了笑,没再多说,继续跟在阿刀身后。
厉司予突然跨步上前,同余崖并肩而行,将手伸到余崖手中。
入手十分柔软。
余崖高兴坏了,还以为厉大小姐看开了,准备和他及时行乐,没想到厉司予的手指突然轻轻摩挲着他的手掌。
余崖立刻明白过来,她在写字。
“镇子有问题。”
厉司予写道。
“有你在,我放心。”
余崖看了她的佩剑一眼,心里安定了不少。
“镇子有很强的禁制,我至多能发挥两层修为。”
厉司予偏头看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大概是想表达她不值得余崖那么信任。
但她哪知道余崖信任的其实不是她。
在余崖看来,禁制顶多能压制人的修为,总不可能压制剑,厉司予还是很值得信赖滴!
“有你在,我放心。”
余崖仍旧如此回复她。
“对了,阿刀大哥,向你打听个事。”
余崖笑着问道。
“我知道的事不多,你还是等会问镇长吧,他才是管事的人。”
阿刀挠了挠脑袋。
“不是,我是想问镇长贵姓。”
“哦,”阿刀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反正我们都叫他半截镇长,你们也跟着这么叫就可以了。”
“嗯,到了。”
阿刀突然说。
余崖也看到了站在门外的阿达。他甚至知道阿刀并不像表面那么憨厚,至少刚刚,他可是带着余崖兜了个圈子,大概是给阿达和镇长拖出谈话的时间。
这个镇子并不简单啊。
“提及镇长的时候,阿刀在害怕。”
厉司予突然写道。
刚开始的时候,余崖两人还很迷惑半截镇长这个不伦不类的称呼。
这既不是个名字,也不像个外号。
直到他们踏进灰墙碧瓦的小院,亲眼看到半截镇长的时候,终于理解了这个名字,终于明白了阿刀为什么会害怕。
半截镇长真的只有半截,须发花白,大概六十来岁。
他被拦腰砍成两截,此刻在太师椅上,说不清该用站还是躺来形容他的姿势。
很难理解,他竟然还能活下来,只能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镇长,他们到了。”
阿刀微微躬身,双手抱拳,语气十分谦卑。
“嗯,”半截镇长含笑颔首算是打了招呼,看着余崖两人问道,“听说你们是想打听一个走失的朋友。”
“正是。”
“外边来的人可不常见,一年顶多一两个,你不妨说说他的长相,要是来过镇子里,我一定不会忘记!”
“我大舅子,大概三十来岁,国字脸,一字眉,前些日子来山里打猎补贴家用,没想到不幸走失。我岳丈念叨得很,我夫妇二人没办法,不得不来山里寻一趟。”
余崖抢在厉司予之前开口。
“这我倒是没什么映像,不过你二位可以在镇子等几天,镇子里有专门的猎队,说不定有在山里碰到过,兴许他们能碰上。”
“多谢镇长。”
“对了,有件事想问问你们,”
镇长抬起一旁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
“镇长请!”
“中午那会,翻龙江上方风云变化,又时不时传来一阵诡异的叫声。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镇长放下茶杯,语气随意,貌似随口一问。
“具体的事我也不太清楚,只看到一条黑色巨蛇在大江里翻腾。我两人胆小怕事,立刻躲得远远的,没敢继续看。”
余崖半真半假的说道。
“原来如此,”半截镇长点点头,“以前只听村里长辈说翻龙江里有一条黑色大蛇,却没想到此事是真的。”
“阿刀,你带他们先去林婶家暂住几天。”
镇长挥挥手,大概就算是逐客令了。
临行之前,半截镇长还说过,有事尽管去找他。
余崖和厉司予都听得出来,那句话可不是对他们讲的
……
……
林婶家离镇长家没多远,出门左拐下坡直行五十米就是她家。
林婶是个五十来岁的寡妇,个头不高,皮肤略显黝黑。
借着阿刀与林婶交流的空当,余崖四处张望,小心翼翼的打量着林婶的家。
好巧不巧,林婶家正好建在一片低地里,监视起来非常方便,唯一的例外是东侧厢房,哪里正好靠着墙,背对着镇里的几处高地。
围墙上挂着一把年久失修的红木弓,大概是她丈夫打猎用的。
刚开始林婶还不太乐意,直到阿刀说这是村长的意思,她才应承下来。
她将两人安排在东侧厢房,离开前笑容和煦的说道:“既然是住进了我家,那就放心住。”
厉司予总感觉林婶话里有话,难不成住别的地方就不能放心吗?
余崖手指蘸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
“镇长好像有点问题。”
“真希望能早点找到大哥。”
厉司予高声道,手上却写下另一行字,“哪里有问题?”
“谁把他斩成了两截?”
带余崖过来还真是带对了。
厉司予恍然大悟,之前他没觉得奇怪,经余崖这么一提点,她才反应过来。
其一,半截镇长的伤势极为罕见,哪怕是江湖仇杀,也少有人被拦腰斩成两截。自天册继位以来,腰斩之刑已经被严令废除,自然不可能是官家导致。
霸王镇一个隐世村落,若光是打猎,耕种等活动,绝无可能会受此重伤。
其二,以镇上的医术,也绝无可能救活一个仅仅剩下半截的人,除非是大修行者出手。
其三,半截镇长的腰部切口平滑,十有八九是一刀斩断,以霸王镇的锻铁技术估计也炼不出削铁如泥的兵器。
由此看来,动手的人很有可能来自镇外,但镇外的人又何必腰斩一个镇长。
“难道真有宝藏?”
在厉司予看来,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余崖对此不置可否。
就他前世看过的各种影视剧以及小说,凡是隐世的村落,要么是为了躲避战火,要么是为了守护宝藏。
正好小镇还有专门的护卫队,目的很大概率是后者。
要是想法正确,他这样的往来者多半不受欢迎,往往有性命之忧。
“林婶也怪怪的。”
厉司予皱眉写道,
“她和其他人不一样,对我们似乎没有不欢迎的意思。要么是她确实心善,要么是她伪装得好。”
两人一直讨论了好一会。
直到林婶叫他们吃晚饭。
趁着林婶去厨房端菜的空当,余崖夹了份菜扔到猪圈,确认猪仔安全之后才敢放心用餐。
“林婶,”余崖放下手里鸡腿,含糊不清的问道,“我看你家里挂着弓箭,是打猎用的吗?”
“你是说那把红木弓吗?”林婶想了一会。才想起那把挂了好多年没动过的弓箭,“我死去的丈夫用的。”
“要不明天借我使使,干等着也不是会事,我去山里碰碰运气。”
“等?”林婶满脸茫然,“你们等什么?”
“镇长没给你说过吗?”
林婶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余崖便又将找人的事说了一遍。
“别报太大希望,”林婶眉头紧锁,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意味深长地说道,“我们这个镇子,一年难得见到几个外人。哪怕外人侥幸来到这附近,也很难逃离这深山老林。”
“有这么邪乎么,我看这附近山清水秀,是个养人的好地方。”
厉司予插话道。
“很多老人都说过,霸王镇被诅咒了。”
林婶苦涩笑道。
诅咒这种事在修行界的历史长河里还真存在,具体还得追诉到消失在一千多年前的巫族。要是霸王镇存在的时间足够久,还真存在被诅咒的可能性。
因此,余崖被没有就诅咒的真假性多做纠缠,顺着林婶的话打探道:“既然如此,那怎么大家都不走。”
“能走去哪儿呢?”她自问自答,“我们走不掉的。”
“你瞧我,说这些干什么,吃饭吃饭!”
林家不是大富之家,东西厢房都是孤零零的一间,好在林婶持家有道,打理得十分干净整洁。
真正尴尬的是,东厢房里只有一张床。
“林婶可真是个懂事人,爱死你了。夜晚,我来了。”
余崖花了好一会功夫,才平复激动的心情。
他看过不少这种情节的影视剧,深谙以退为进的道理,主动提出在长凳上凑合一夜。
在他的剧本里,厉司予为约法三章邀他同床,接下来就是禽兽还是禽兽不如的经典选择。
没想到厉大小姐不按套路出牌,就坡下驴,欣然同意了他的看法,高度赞赏了他舍己为人的高尚情操。
“失策!”
余崖轻叹一声,双手趴在桌上,月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美好的夜色又和更美好了一些。
“嘀咕什么呢?”
侧卧在床榻上的厉司予突然开口,下意识握住了身侧的神剑。
“没什么。”
余崖随口答了一句。
窗外的喧哗逐渐停下,万籁俱寂,四下无声。
厉司予的呼吸声十分平稳,大概是睡着了。
余崖一直微咪着眼假寐,心里那大胆的想法被本朝完整的刑法所束缚,他正盘算着几年算是血赚。
一个阴影突然从窗户落了进来。
从轮廓上来判断,应该是一张人脸。
余崖微微侧身,余光瞥到了那张脸。
窗户没关,只是虚掩着,狭小的缝隙外,是一张黄色的鹅蛋脸,光头,估计在三十来岁,一对指甲盖大小的阴阳眼在月光下十分鬼祟。
场景非常之渗人。
余崖本以为他可能会往屋里吹一阵迷烟迷晕两人,他还可能翻窗行窃,盗走他的财物,他甚至可能入室杀人,残忍分尸。
余崖为此想了一些应对方案。
可惜没有用上,他失去了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
窗外的人只是呆呆的站着,就连眼皮都没眨一下,要不是余崖能看见他的脸,只怕会以为窗外插着一个稻草人。
整整半个时辰过去了,他很久没眨过眼。
可以肯定,正常人都干不出这种事。
死人?
又或者是邪祟?
余崖不太确定,灵机一动,踢了一脚凳子腿。
那人被这声响动吓得转身就逃,余崖紧随其后。
出门的一瞬间,他敏锐的察觉到附近的几处高点有人影闪动。
他紧追着那道人影不放。
他不止一次想过使用一阳指将那人留下来,但对方是敌是友都还不知道,也不了解霸王镇究竟有什么秘密,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连穿过七八条巷子,最后还是跟丢了。
余崖稍显沮丧的叹了口气。
当然,今夜他并不是没有收获,至少他知道霸王镇绝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就刚才那道人影的行踪来看,对小镇的各条道路十分熟络,而整个小镇也就几百户人家,找他花不了太多时间。
回林婶家,这花了余崖不少功夫。白日里,他一直心不在焉,没怎么仔细观察,现在轮到他靠自己寻路,才发现镇子其实是一个一层一层的同心圆,所有院落都环绕而建。
每间院落的结构,布局都极为相似。
……
……
“你干嘛去了?”
余崖刚从墙上跳下来,就看见了厉那倚着门的婀娜身影。
“没有在凳子上睡觉的习惯,出去走走。”
余崖认真想了想,决定隐瞒这件事。
“没事,正好我趁这几天培养一下你这个习惯。”
厉司予的笑容很俏皮。
余崖有些不耐烦的摆摆手:“洗洗睡吧,大姐。”
厉司予一听顿时乐了,心想自己好不容易有心思和你开个玩笑,你还装上了。
她又试着找各种话题和余崖搭话,余崖都没理她,意兴阑珊的睡觉去了。
……
……
一声清凉的鸡鸣叫醒了睡梦中的小镇。
余崖腰酸背痛的爬起身来,开门,张开双臂,拥抱太阳,动作一气呵成。
林婶正在院子里洗菜。
“林婶,早啊。”
余崖笑着和她打招呼。
“早,”林婶偏过头来看了眼余崖,马上又别过头去,若有所指的说道,“还睡得好吗,昨晚没发生事吧?”
难不成林婶知道些什么?
余崖有一瞬间的错愕。
“一觉通天亮,”他笑着说,“再说了,霸王镇人杰地灵,能出什么事。”
“这可不好说,”林婶缓缓说道,“我们乡下人家,老鼠爬窗户是常有的事,可别吓到你们。”
要说余崖之前还是有点怀疑林婶知道点什么,现在他几乎是确信林婶一定知道昨晚发生的事。
不过林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林婶费心了,几只老鼠而已,又不是老虎,吓不到我们。”
“那就好。”
林婶松了口气。
刚吃过早饭,余崖再次提出想去山上打猎,得知上山打猎需征得镇长同意,软磨硬泡之下,终于说服了林婶。
林婶将他带到镇长家,却不打算进去,余崖甚至还在她眼里看到一丝掩饰不住的厌恶与憎恨。
半截镇长正躺在摇椅上晒太阳,微咪着眼睛,折扇轻摇。
“沈先生,有事吗?”
他放下折扇,双手一撑,将身体摆正。
“我想上山打猎,顺便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碰上我那倒霉的大舅子。”
余崖坦率道。
“打猎没问题,只是山上有毒蛇猛兽出没,沈先生要做好心理准备,可别被吓着。”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再说了,要是找不到我大舅子,以后我也有得受。”
半截镇长哈哈一笑。
“余夫人不跟你一起去吗?”
半截镇长皱眉问道。
“她一个女人家,就知道瞎添乱。”
余崖双手十指交叉,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夫妻有别,各有分工。沈先生这句话,老朽可不能同意。”
半截镇长眉头忽地舒展开来。
“镇长说的是,受教了。”
余崖装模作样的拱手,随后道,
“改日再来拜访您老人家,今天就不多讲了,我打猎去。”
“去吧,祝你丰收。对了,东边那片杉木林安葬着村里的长辈,希望沈先生能避开那边,免得惊扰了先人。”
半截镇长叮嘱道。
直到余崖退出门去,他才收起笑容,朝屋里的阿刀比了个手势。
阿刀心领神会,带着弯刀出了门。
林婶家的那把弓箭属于开元弓,由竹胎和牛角制成,桑榆木做稍,牛角和坚木做弓弣。
这种弓箭常用与天册年间的边军,这又让余崖感到一阵意外。很明显,霸王镇和外界的联系似乎并不少。
出镇口一直往西走,没多久就遇到一片蓊蓊郁郁的山林。
山谷清新,草木滴翠,正午的明媚阳光下,各色鲜花争奇斗艳,好不热闹。
余崖顺着山林一路深入,林中光影斑驳,闪烁不定。
他深吸一口这清新,略带松香香味的空气,感到无比的轻松和惬意。
余崖的脚步骤然一停。
地上的一截干树枝不堪重负,被他拦腰踩断,响声惊起一只藏于树梢的雄鹰。
余崖眼疾手快,张弓搭箭。
箭矢伴着破风森冲上天空,不偏不倚,正中它的翅膀,它吃痛的跌落下来。
余崖放眼望去,雄鹰的尸体竟然消失了!
只有地上躺着的那只带血的箭矢能证明,刚才的确有事发生了。
“这什么情况?”
余崖不可思议的揉了揉眼睛。
“你猜?”
余崖自言自语的时候,从没想到会收到回答。
这道不沧桑男声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余崖被惊得一愣。
余崖可以对天发誓,他此刻很想把箭矢整根插进说话人的太阳穴。
他循着声音望去,那人半人多高,五十来岁,山羊胡,气度和蔼可亲,手里正提着那只雄鹰。
“装神弄鬼。”
余崖眯了眯眼,弓满如月。
“小家伙,你冷静。”
山羊胡笑呵呵的说着,手上的动作却是毫不含糊,他将死鹰高高朝天上一抛,十指交叉,一团火焰立刻裹住了那只死鹰,羽毛燃烧的焦味传的到处都是,再落到他手中的时候已经熟了。
余崖本来想冷静的,见到这一幕之后却没法冷静。
一箭射出,伴随着一阵空气的斯鸣声。
如一道银色闪电,直奔山羊胡。
山羊胡的身影瞬间消失,下一刻又诡异至极的出现在原地。
“搁着变魔术呢。”
余崖的心情十分复杂。
江湖上常用残影来形容一个人速度快,事实上,能留下残影说明还不够快。真正的快,应当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别人还没发现,就已经结束了。
有这种本事的人绝不多见。
比如现在的山羊胡。
这无疑是个高人。
“刀剑无眼,小心走火。年轻人不要太气盛!”
山羊胡咬了一口胸脯肉,伸手指着余崖手里的开元弓。
“不气盛还是年轻人吗?”
余崖头一偏,语气桀骜。
山羊胡一听乐了,是啊,年轻人可不就得气盛吗,要是每个年轻人都死气沉沉,有趣的事肯定会少很多。
“看你很面生,外地人?”
山羊胡打个哈欠。
“你不妨把话说明白一些。”
余崖将弓负在身后。
“别误会,我对你没有任何意见。”
“那就好。”
“但别的人就不一定了。”
“什么意思?”
“霸王镇很排外。”
“不妨再讲直白一点,我不太喜欢拐弯抹角。”
“霸王镇守护宝藏几千年,一直对外人严加防备,生怕宝藏被外人抢走,最后人财两空。”
余崖玩弄着自己的手指,表情放松了一些,说道:“什么宝藏。”
“这我哪知道。”
山羊胡老头两手一摊。
“那你说得这么信誓旦旦。”
余崖一时怔住。
“反正传闻是这么说的,”山羊胡忽然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而且小镇上空的禁制你也能察觉到,实话告诉你,任何在小镇运转元力的修行者都会爆体而亡。十几年前有个白胡子道士不信邪,现在坟头草应该几仗高了。”
“要是你打宝藏的主意,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
“那你呢,又打得什么主意?”
余崖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山羊胡。以他刚才展现出来的本事,天下大可去得,他来霸王镇又是为了什么?
“我什么都不图,你信么。”
山羊胡笑了笑,露出一副“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就这样”的无赖表情。
“你说是,辣就是。”
余崖也没多问,反正他并非是为了宝藏而来,刚才也就顺口一问,也没想过能问出些什么。
几只飞鸟,跃出林间,在天空中结成一排,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山羊胡面色一肃,沉声道。
“不好,有人来了,我先走了,我们有缘再见。”
山羊胡来得快,去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摸不着头脑的余崖站在原地。
小小一个霸王镇,竞有这么多怪人坏事。
余崖隐约嗅到了背后可能存在的危险。
“出大事了,沈先生!”
林中小道突然冲出十几个麻衣长裤的精壮汉子,清一色身背弓箭,腰环砍刀,为首的赫然是当天的阿刀。
他神情紧张,将砍刀的刀柄握得极紧,手上的青筋高高鼓起,仿佛要爆裂开来。
“沈先生,出大事了。”
一路小跑,阿刀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事?”
余崖偏着头问道。
“余夫人突然昏迷不信,镇上的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你快回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阿刀将头垂得很低,或许是自责。
厉司予出事了?
余崖惊慌不已,根据书院规定,学子在外应当相互扶持,而且厉司予又是正经道人爱徒,要是她出了事,书院恐怕再没自己立足之地。
尽管他已经有了游历江湖的念头,但绝不是此时。
“什么时候的事?”
余崖连声追问。
“就中午吃饭的时候,余夫人突然就晕倒了。”
“我们边走边说。”
余崖一马当先,迈开步子朝霸王镇走去。
要是余崖能冷静一点,很快就能发现这件事的蹊跷之处。
若是厉司予出事,那需要这么多人来传递消息?
若只是传递消息,又哪需要带上兵刃?
手持冰刃,自然是别有目的,可惜他关心则乱。
“她现在在什么地方?林婶家么?”
“不是,在镇长家。你出门不久,余夫人就去了镇长家,说是想打听点别的事。”
“别的事?”
“对,镇长的公子是这么说的。”
“砍死这个杂碎!”
余崖刚踏进镇长家的大门,墙头上就突然跳下一伙全副武装的村民。
他们高举砍刀,乌央乌央围了上来,将余崖团团围住,个个脸色愤慨。
“什么意思?”
余崖回头看向阿刀,眼里有冷光一闪而过。
阿刀没有回答,反手合上了门栓,抽出了腰间的长刀。
逼仄的小院里挤满了三十多个精壮汉子,一时吵得沸反盈天。
有说要将余崖浸猪笼的,有说直接砍死扔到山里喂狼的,莫衷一是。
这些都是霸王镇护卫队的成员,训练有素不谈,还琢磨出一些阵法,别看嘴上吵得火热,站位却主次分明,深谙合击之道。
镇里没法运转元力,对方人数也多,余崖自知双拳难敌四手,也就不敢挑衅。
最关键的是,这究竟什么情况?
“安静,都别吵了!”
这声音中气十足,院子里立刻安静下来,大概是管事的人。
护卫队突然朝两侧散开,露出刚才说话那人。一个三十来岁,身材高大的光头男子。
这不就是昨晚窗外那个光头么。
他眼皮耸拉,十指交叉,一副话事人的做派。
“小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进来。主意打到霸王镇身上来了,也不看看自己够不够斤两。”
“说!把镇长带哪去了!”
余崖死死的盯住他,沉声道:“你讲笑话?”
“不知天高地厚,砍死他!”
光头佬面色一寒,猛地挥手,一群人作势就要动手。
“气势还特么挺足,”余崖笑着骂了句粗口,似笑非笑地说道,“就凭你们这些人,也想在太岁爷头上动土?”
“死到临头还嘴硬。”
光头佬被气笑了,不知这姓沈的哪来的底气。
但答案不重要,甚至半截镇长去了哪儿也不重要。
他甚至觉得半截镇长最好再也回不来,毕竟年事已高,为霸王镇服务那么多年也辛苦了,是时候颐养天年,让年轻人上位了。
“动手!”
光头佬说。
“慢着。”
来自门外,声音很沧桑,大抵是个老年人。
霸王镇护卫队显然对来人并不陌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也不知该不该动手,最后只好把刀举在空中。
“把门打开!”
一群人把目光投向光头佬,光头佬表情复杂,没让人应门。
“把门打开!”
还是没人应门。
“把门打开,都聋了是吗?”
那人加重了语气,任谁都能听出他的愤怒。
“阿刀,开门。”
光头佬很不乐意的说了一句。
得到许可的阿刀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收起刀,转身开门。
来人六十上下,白衣飘飘,云鬓双垂,气质儒雅随和。
此人姓陈,双名丰年,霸王镇的私塾先生兼医馆医生,两重身份的加持之下,自是德高望重,甚至不在半截镇长之下。
“陈先生!”
一群人齐声呼唤。
“糊涂,”被叫做陈先生的老头目光锐利如鹰,一一扫过在场的护卫队,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要是把他杀了,该怎么找镇长,你们去吗?”
他瞥了一眼光头佬,厉声说道:“还是说有人不希望镇长回来?”
光头佬满脸堆笑:“陈叔,我这不是关心则乱,一时失了方寸。”
“下不为例。”
陈丰年冷哼一声,随后吩咐道:“都散了吧,阿庆留下。”
“看什么看?有我在这,他还能翻出什么浪花?”
护卫队这才鱼贯而出。
“阿青,搬几个椅子过来。”
光头佬不情不愿的搬了几个椅子过来。
“沈先生,请。”
“先自我介绍下,鄙人陈丰年。”
陈丰年笑容和煦的说。
余崖落落大方的坐下,也不开口,等着陈丰年的下文。
剧情转折太快,他都快跟不上了,一群人劳心劳力演了这么一出戏,也该划个道道出来了。
“沈先生,只要你把镇长交出来,就可以自行离去,我不为难你。”
“陈叔,”阿青也就是光头佬并不同意,刚一开口就被陈丰年恨了一眼,只好忿忿不平的闭上嘴巴。
“我夫人呢?”
“沈先生,别得寸进尺,”陈丰年面色转冷,威胁道,“能让你安全退走,已是老夫额外开恩,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抱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要是可以,余崖真想骂他一句神经病,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我陈丰年言出必行,说让你走就一定不会为难你,沈先生又何必再装聋作哑。”
“陈老先生,你不妨把话说个清楚明白,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陈丰年一时沉默下来,他见余崖脸色极为认真,不像是装傻充楞。
他想了想,说道:“你离开后不久,余夫人绑走了镇长。”
余崖被惊得目瞪口呆,要真是如此,那只能感叹厉大小姐行事的作风真是不同凡响。
“你在同我讲笑话?她无端端绑镇长干嘛?”
余崖不敢置信地反问道。
“我有必要开这种玩笑吗?”
陈丰年斜了他一眼。
余崖想了想,觉得这样的玩笑确实不好笑。
“我想见林婶,让她来和我说。”
若是非要相信一个人,余崖肯定选林婶。
在陈丰年的吩咐下,光头佬阿青很快就把林婶带了过来。
……
……
“林婶,发生什么事了?”
余崖站起身来,急促问道。
林婶有些意外的看着余崖,她还以为这个年轻人不会再回来了。
她轻声说道:“你走之后没多久,令夫人也来见了镇长一面,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在书房发生了一阵剧烈的争吵,再之后,令夫人就劫持半截镇长出了霸王镇,也不知道去了哪。”
厉司予究竟去了哪里?
难不成她真劫持了半截镇长?
余崖满头问号。
都说千金公子,坐不垂堂,更何况是高高在上的司天监大小姐,行事简单粗暴一些,倒也不是说不过去。
不过她为什么要劫持镇长?
“有听见他们吵些什么吗?”
余崖追问道。
“没听清,就隐隐约约听见了几个余字,我还以为是在说你。”
他到不觉得厉司予会关心他去哪儿打猎。
难不成书院行走沈轻泓真在霸王镇?
余崖的心立时跌落至谷底,一个能困住书院行走的地方,肯定极为凶险。
“能去书房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