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止了嬉笑,林小麦站直了身子,扭转过来正对着梁伯,小脸神色肃然,“是,我这边听着呢。”
梁伯长声吟道:“抟抟转,转圈圈,如炒茶,力更圆。一转玉身满红光,不见片甲稍滞留;二抟急脚果肉酱,五彩锦绣衣上披;三杀苦把盐皮脱,开尽黄沙始见金;四把石膏点三点,苦卤顿成点金水;五味俱全请入瓮,大石砸去涩怪味;六见红日再开瓮,金瓜灿灿初见人;七起瓮来沐浴过,始是承上宴席时。”
还没等林小麦发话,摘完了急脚果的麦希明从灌木丛里冒出来,失声道:“六见红日……要腌六天?我们怕是没这么多时间……”
林小麦抿嘴一笑,说:“老板,六见红日不是六天。红色的太阳每天出现多少次?”
麦希明说:“……你是指,日出和日落?”
林小麦道:“是啊。见六次红色的太阳,那就是三天……不过,这个时间确实也有点儿长。从前车马慢,没有许多工业手段,许多食物都是用天然手段来发酵、腌制……做时间的朋友。现在的话,有一些手段,腌个酸黄瓜什么的,两三个小时就行了。所以咯……能尝一尝,知道个味儿就好了。”
麦希明沉默不语。
看见林小麦接过了刺莓果,过水清洗干净沥干水分,太阳下略晒一晒,从小溪里捞了块光洁鹅卵石,用力捣碎,依着梁伯的吩咐涂抹在小黄瓜上。干不多会儿,麦希明过来帮忙,林小麦讶异地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做事认真,也不多言语。
有事则长无事则短,也就是十来分钟的功夫,俟二人把果酱抹好到白玉黄瓜上,麦希明端详了一下,忽然问道:“这黄瓜明明是嫩绿的,并无半点白,为什么要叫白玉黄瓜?”
林小麦就给他解释道:“白玉黄瓜名字由来,有两个,第一,不是皮白而是肉白。所谓老黄瓜刷绿漆——装嫩,我们一般炒菜吃的尺把来场那种,都是嫩黄瓜,黄瓜老了之后,实际上皮是黄色的。那个时候的白玉黄瓜切开,内里的瓜肉其白如脂,瓜籽光洁,在和那泛黄的外皮一体看去,就像那带着石皮的和田玉似的;第二,首次嫁接栽培成功这种黄瓜,是一个叫白玉的自梳女。呐,她生前住的姑婆屋,如今还在村尾呢!”
麦希明哑然失笑:“白玉种出来的黄瓜……所以叫白玉黄瓜?嗯,这就跟左宗棠鸡一个理由咯,但是其实我查过资料,左宗棠和那种鸡根本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我倒是听说过,自梳女是个很了不起的群体,从前下南洋,过西洋,都有她们的身影……就在我们那边,大约十年前才送走了一个单身女子黄姑婆,半条街的华人都去了,平时逢年过节晚辈们也都依礼节拜访,我听说,那位黄姑婆有如此高的地位,就是因为再对上两三代人,几乎半条街的孩子都是她带大的……”
林小麦好奇地问了一句:“那你呢?”
麦新明摇了摇头:“我不是。”
已经把螺蛳小鱼收拾干净,又把几个箩筐大大小小堆叠整理好,梁伯蹲在溪边掬起一捧水泼了泼脸,很是感触地说:“清末民初,我们这一带有许多女子梳起不嫁,又或者嫁不落夫家。白玉姑婆家里兄弟多,北艮那会又年年水浸田基,兄弟们娶不上老婆。等她十六岁那年,父母做主让她梳起,送到城里的大户人家做妹仔给兄弟们攒嫁妆,白玉姑婆因此学了一手好厨艺和整治菜园花圃的功夫……后来兄弟们娶了老婆置办了田地,就把她从主家接了回来。那时候她也好大年纪了,拒绝了几头婚事,按照规矩,姑婆不能在兄弟家过,兄弟们就凑钱给她买了姑婆屋,和她几个同村梳起姊妹住一起。”
麦希明听得很是入神,插了一句话:“这些女性都很伟大。”
梁伯呵呵一笑,站直了身子:“行了,准备功夫全都整治好了,抓紧时间赶紧回去吧。不然的话生腌的时间过长,这一批瓜就废了。番书仔,你会挑担么?”
原来来的时候,梁伯挑的是空担,大筐装小筐的,不费力。回去多了许多收获,分量可就不一样了。林小麦看着麦希明在梁伯指点帮助下挑上了担子,笑得直不起腰来:“老板,辛苦得来自在吃,辛苦你啦……嗯,我来提枇杷和小鱼吧。”
梁伯却把装着小鱼的桶递给了她,说:“这个轻一点,大妹拿这个。我来挑枇杷就行了。”
他用那根如意兜权充扁担,挑起了枇杷筐,满载而归。才穿过田基回到大路没走多远,耳后传来摩托车的声响,麦希明对着她喊“小心”,林小麦下意识往路边靠了几步,扭过脸来,只见一辆绕着车尾挂了一圈鸡的男装摩托车擦着她的身边开过,梁伯大声叫:“作死你啊,你个鸡佬山,车子开那么快……载那么多鸡去哪里?”
鸡佬山应声停车,笑着对梁伯道:“去龙石村送货啊,白三元阿公拜百岁大寿,搞盆菜宴,中午有人过来派贴,对了,那时候你家里没人……‘男做整寿,女做一’,所以这次全村发大了来搞……发散了他的子子孙孙到处收靓野……什么三头鲍石斑鱼,果园鸡荷塘鸭,就连垫底的支竹,都要北艮山半山腰那家山水腐竹厂的贵价货!咦?这味道……这么酸这么香……这么多枇杷,四伯公你这是准备重新出山了吗?是就好了,三阿公今天早上还在跟我叹气,说你的门市关掉之后,找不到合口味的咸酸了。你这边多搞一点带给我,我去跟三阿公说,他一定高兴!”
梁伯爽快道:“对哦!我怎么把这件大事给忘了……老了,上年纪了啊。没问题,我一定做好,到时候辛苦你跑一趟!”
鸡佬山答应着,风驰电掣地开走了,山风吹得他车尾倒吊着那圈鸡的鸡毛翻飞,好像披了条亚麻色的围脖,麦希明看着那圈鸡,很是感到新奇:“这样带鸡……不会死么……”
林小麦眼珠子转动着,转的另个念头:“不会,那些都是果园鸡,生命力顽强得很。不绑严实了,能从摩托车飞下来,三个大男人都逮不住……不过,爷爷,这边要做盆菜宴要用黄金脆瓜,时间上……好像赶不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