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这个东西真的很奇妙,拥有的时候不会想起珍惜,错过的时候才会追悔莫及。
跟感情一样。
谁都不会想到,像童姐姐那样活泼灵动的性格,有一天会深陷产后抑郁。
她自己嘲弄说,这大概是因为她生产那天早产加血崩,在阎王殿门口逛了一圈留下的后遗症。
但温晴知道不是,她大概是唯一隐约触碰到真相的人,可这样的真相,她宁肯永远都不再提起。
童姐姐的孩子很漂亮,名字叫童思。
温晴永远也忘不了她生思思那天,上一秒两人还在看着电视,商量着下一季度公司内部的合作。
下一秒,电视上插播了一条地震资讯,泊莱洲发生史无前例巨大地震,丧生华人一十二人。
本来还笑容满面的童姐姐,在听到丧生名单后瞬间就动了胎气,破了羊水。
那时的温晴刚拿完两个证结婚证、驾驶证。
才买了车,她就带着童姐姐一路风驰电掣,硬生生在十分钟内把她从家里送到了医院。
扶人下车时,温晴心里一缩,只见那本是干干净净的白色皮质沙发后车座,此时嫣红朵朵,全是童姐姐的血。
一般生产是不至于如此的。
但方才那通新闻里,放出了灾难丧生名单。
尤为强调了一位曾经备受欢迎的华人男星程嘉毅。
连生产带抢救,童姐姐在手术室待了一天一夜。
童柏出差,童家没来人,温晴就在外面守了这一天一夜。
洛潮生得到消息匆匆赶来时,一摸她的手,冰凉。
温晴坚持要守着童恩,洛潮生就陪着她守。
后面孩子出来了,童恩却没出来。
温晴吓得腿软得都站不稳,无助地靠在洛潮生怀中,一遍遍问他:“童姐姐不会有事的对不对?对不对?”
洛潮生不是医生,无法给她回答,只能一遍遍地摸温晴的头发,安抚被吓到六神无主的小姑娘。
最后童恩成功从抢救室里出来时,温晴瞬间就落了泪,她依旧站不稳,还是洛潮生安排的童姐姐住院的后续事项。
再后来,童姐姐就得了产后抑郁。
她给孩子取名叫童思,思这个字具体是思谁,温晴隐隐有个猜测,但她不敢问,也不敢提起。
从那以后起,笑容,就再也没在曾经灵动活泼的童姐姐身上出现过。
再后来,温母也怀孕了。
没错……是温母。
温晴十分震惊,但是她可以接受。
她经历了一般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不会经历的事……
陪着自己的闺蜜做完月子,又陪自己的妈妈待产……
有了童姐姐的经验,温晴这次愈发的小心。
金先生也喜不胜收,他把这种欢喜的劲儿用在工作上。
没多久就研发出了一台专门帮孕妇进行待产期的放松按摩的理疗仪。
一经面世,备受欢迎。
温母在众人的呵护下,生产十分顺利。
产下一名男孩,金先生要取名叫金壮实。
温母为了这孩子以后的身心健康,毅然否决了这个名字。
最后温母给他取名为金晨曦,为清晨的第一道阳光之意,比金先生的文化水平不知高了多少。
转眼,三年过去。
童思和晨曦成了幼儿园同学,两个孩子撒着欢的满地跑。
童老爷子是去年办的葬礼,老爷子属于老死的,人走的很安详。
相反,一直口口声声说自己快要不行了的洛老爷子,反而依旧健在,依旧在法国混的风声水起。
成熟懂事了一辈子的童柏难得任性一次,把童家又留给童耀华,孤身去了花城。
他要找的那人,三年前就回了国内,可一直没有她的消息。
直到前几天,重金聘请的私家侦探才给童柏递了信,说人在花城,童柏毅然去了。
花城是一座浪漫的海港城市,气候温暖,鸟语花香。
他到花城时,时值六月,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
天高云淡,风也温柔,人也温柔。
他走过白色的沙滩,穿过狭窄的小巷,又推开一扇挂着叮当响的风铃的门。
终于见到了那个三年以来,只在梦中和他相见过的身影。
女人身量纤弱,在闷热的天气,穿了身高领的米色的长袖衬衫,领口系的很高,又围了条丝巾,遮住脖子,配最普通不过的咖啡色长裤。
童柏进门时她正在抱着一束木棉花修剪花枝,大片的火红花朵躺在她怀中,映衬着她眉眼清淡,一片素净的脸。
这张脸没有任何妆容,却足够让童柏寂静了多年的心脏,再次为其而跳动。
她的眼中神色寡淡,却又在听到风铃声抬眼看到来人后,霎时多了抹浓烈的色彩。
可惜,是惊慌。
“童柏,你怎么会找来这里?”
她站起来后退了一步,身体贴在墙角,似乎是本能动作,连她的花都顾不上了,火红的花朵,散落一地。
“小恩,你别怕,我只是……只是想见见你。”
看到阮凝恩吓成这样,童柏直接又往后退了一步,让两人之间隔出更大的距离。
私家侦探说,她似乎有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且没有接受任何治疗。
阮凝恩依旧死死地贴着墙,身体微抖,一双含着江南烟雨的眼睛,微微看向他,又飞快收回眼。
“我很好,你看到了就走吧。”她垂着眼,不敢看他的神色,低声道。
再见到童柏,阮凝恩不是不激动的。
他曾是她那暗无天日的灰色光阴里,唯一像阳光般温暖纯粹的存在。
可每当看到他出现,看到他的身影,她就会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的过去,想起那些肮脏的东西。
她无法面对他,因为她无法接纳过去那个已经脏到不能再脏的自己!
阮凝恩死死咬着唇,纤弱的身体,因为抗拒这个人的出现,靠着墙微微的发抖。
她知道自己是生病了。
虽然人已经离开了法国。
但她的灵魂,却仍然被困在牢笼。
她被恶魔扣留,夜夜噩梦,时刻提醒着她那过去不堪的一切。
她一天洗两次澡,她再也不敢穿任何会把肢体裸露在外的衣服,她连跟陌生的男人说三句以上的话都会发自心底地感到不适。
可命运终究是没有放过她。
童柏竟然还是找到了她这里。
阮凝恩感觉这里的空气都因为他的到来而变得稀薄起来,她颤巍巍靠在墙面,一动不敢动。
童柏只看了她一眼,就判断出了她的精神状态不对。
好?她这个样子,怎么能叫好?
童柏又猜到她之所以这么噤若寒蝉,很有可能是因为自己。
于是他后退了一步:“小恩,你别怕,我不会靠近你。”
阮凝恩又悄悄瞥他一眼,没说话。
于是童柏继续往外退,退着退着,他出了店。
店门关上,阮凝恩这才在没有他的封闭环境下松了口气,隔着透明的玻璃窗,对着他挥了挥手。
“童柏,你走吧,快走,再也不要来这里。”
走吧,快走吧,算她求他的。
昔日在校园,他是风光无两的白马王子,她是备受追捧的高岭之花,两人站在一起,那才能叫做势均力敌。
可到了现在……
现在……
阮凝恩死死咬住自己唇瓣,目光含泪。
现在,他依旧是他。
而她,她是被剪刀剪烂了的布料,她是被蛀虫啃食过的菜叶,她是被用力摔在地上残破不堪再也无法恢复原状的水晶体。
她是不能在阳光下生长的蘑菇,只能一个人悄悄地悄悄地躲在角落里,悄悄地悄悄地腐烂下去。
别找她,别看她,别理她。
谁都不要再来管她,就让她这么沉默地,悄悄地,寂静地,腐烂下去。
隔着透明的玻璃窗。
童柏沉默地看着那个曾经让他朝思夜想的女人。
她更瘦了,全身唯一裸露在外的一双手,瘦骨嶙峋,弯腰去捡起那些被她散落在地的花朵时,甚至都会露出形状可怖的筋。
那个人死了,连同他家的大小势力,彻底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殆尽,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离开了法国,可她为什么不来找他?
她不爱他了吗?
童柏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时候花店终于等来了一个客人,阮凝恩为那个客人包扎出一束美丽的花束,又熟练地递过去。
童柏怔怔地看着她在里面忙碌。
原来,她不是不能和人接触……
她只是不愿意再和他接触。
他又走到玻璃窗前,伸手,在她复杂的目光中敲了敲她的窗。
“小恩,你是不是已经在讨厌我了?”
她是否恨他,厌他,恶他那时在薛家的势力面前,曾经是那般的无力?
隔着扇玻璃窗,阮凝恩反而敢面对他了,她轻轻的对着他摇头。
“童柏,你很好,真的很好,你值得拥有更好的,你走吧,不要再来找我。”
隔着扇玻璃传递出的声音小,却足够清晰,两人隔着扇玻璃无言地对视。
童柏突然闷闷地扬声开口问:“小恩,你不爱我了吗?”
其实这时,阮凝恩做什么反应都可以。
她点头或者摇头,都可以用一句不爱来诠释。
可她就是做不出任何肢体上的动作,默默看了童柏一阵儿,她回神,背靠着玻璃,无声地蜷缩着蹲坐下去。
她仿佛又回到了母亲的胎衣里,以初生儿最原始的姿态弯着腰抱紧自己,小声呜咽,哭了一阵,才做好心理建设,开口。
“是,童柏,我不爱你了,早就不爱了,你走吧。”
在她身后,童柏神色复杂,几次想抬腿再走进她的店,可他又最终收回了腿。
眉宇之间,全是沉痛之色。
她这般反应,叫他作何感想,叫他怎能相信?
眼神沉痛,落在阮凝恩哭泣中缩成一团的背影,他没再贸然打扰,而是退到了远处,给她充足的私人空间的同时,沉默地用目光陪着她。
日色渐晚,海风也凉了下来。
童柏坐在距离阮凝恩的店面不远处的一棵梨树下,风一吹,洋洋洒洒的梨花飘落在他身上。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再醒来,是被一个手拿甜甜圈的小孩子推醒。
小男孩胆子很大,跟陌生人脆生生地讲话:“叔叔,阮姐姐让我告诉你,快回家吧,不要再来这里,忘了她。”
童柏沉默了一瞬,然后黑着脸揉了揉这小孩子的头:“叫哥哥!”
他叫阮凝恩姐姐,却叫他哥哥,像什么话?岂不是差了辈了!
小男孩调皮地一吐舌头,对他做了个鬼脸,跑了。
花店的方向已经落了门锁,门口却留了个纸袋,一看就是特意给人留的。
童柏走过去,里面放了杯淡紫色的薰衣草牛奶,还有一个圆圆的全麦面包。
很健康的饮食,他跟阮凝恩交往过,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出自她的手笔。
笑了笑,刚找到她时那满身的泰山压顶般的感觉忽然就减轻了许多。
他知道,她这个状态大概就是那个侦探嘴里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这是病。
人都会生病的,不怕,总会有治愈的那一天。
小恩,总有一天,我会带你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去。
童柏留在了花城。
……
魔都。
童思小朋友今天有点奇怪,晚饭时吃两口东西,看童恩一眼,又吃一口,又看她一眼,一副有话想说的样子。
童恩察觉到了她的不对,童思的性格像小时候的她,活泼好动,很少有这么纠结的时候:“思思,你怎么了?”
她耐心地询问。
程嘉毅当年留下的那只萨摩犬已经长得很大了,毛绒绒地卧伏在童思脚边,童思伸出手犹豫着揉了把它的狗头。
从狗狗身上获得了勇气,她才犹豫着说:“妈妈,我好像看见了爸爸……”
童思刚懂事时就意识到了自己和别的小朋友的不同,吵着闹着问她,为什么她没有爸爸。
童恩就拿着程嘉毅当年在演艺圈留下的照片告诉她,她有爸爸,只是她的爸爸是个倒霉蛋,不幸在一场自然灾害里丧生了,所以无法像别人的爸爸那样陪她一起长大。
思思又问,什么是丧生。
童恩说,就是永远永远永远,再也不能陪在我们身边。
童思听完大哭了一场,然后接受了这个事实。
结果今天,她竟然跟她说,她看见了她爸爸?
童恩有些头疼,看向童思:“思思,不要乱说话,妈妈不是告诉过你吗,你爸爸……”
“不是的!思思真的看见了!不信你看!”
说着,童思从兜里拿出手机,找出她偷拍的照片放在童恩面前。
童恩无奈地看过去,下一秒,目光蓦然怔住……